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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易冷笑一声,正要说什么,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叫由远而近,飞快的抢到了众人面前。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齐膝的长发,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躬着腰,站在甲板中央。
是兰葩。
她双目圆睁,像蜥蜴一样四处乱转,凶光四迸。又是一声尖叫,重重的跪倒在阇衍蒂的尸身旁,伏身乱吻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十只半寸长的指甲全折断在地上,手上鲜血淋漓,也不知是她的还是阇衍蒂的。
她猛地抬头,批发浴血,直勾勾的盯着庄易,声音嘶哑,不似人声,和当初妙绝天下的嗓音更是判若两人:“是你……是你……你居然敢杀了阇衍蒂,你是神所唾弃的魔鬼……”她一语未竟,身形已如闪电般一纵而起,十指如钩,向庄易扑去。
庄易那一刹也已搭箭在弓,出手就射。
“哐铛”一声,那只沉重的铁箭锵然落地。兰葩也跌倒在甲板上,小晏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们之间,神色依旧十分澹然,似乎连衣袖都没被风吹动过。
相思也不明白他是用什么挡落庄易那一箭的,记忆中,仿佛只有一道月白的微光猝起于他的袖底,然后就无影无踪。
他看着地上的兰葩,清寒的眸子中透出一丝悲哀:“兰葩姑娘,阇衍蒂被杀,首罪在你,你不必多造罪孽,还是回去闭门请罪的好。”
兰葩面露狞笑,正要挣扎着站起,突然一种巨大的惊骇凝固在她的脸上——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额头上正在流淌的鲜血!
一股细流,就从赤红的半月下点滴而出。
——这枚月轮是神的恩赐,将永嵌骨肉。
——尔若犯下滔天大罪,神将亲自取走此石,尔之头颅,将成为神坛之祭。
一种死灰色顿时布满兰葩的脸,她怔怔的凝视海天深处那些咆哮的黑浪,突然失声争辩道:“不——,不是我的错,我不想死!”她的声音凄厉无比,却突然被呃在了咽喉中,她一声惨叫,低头吐出一口鲜血,双肩不住抽搐。
巨大的黑色的云堆镶着微红的亮边,直直的垂在她头上,她就这么低头跪在地上,仿佛死去了一般,大家都被惊呆了,也没有人敢去扶她。
良久,她又抬起了头,轻轻啜泣,全身都因恐惧而颤抖不止:“是,是我护主不力,让阇衍蒂蒙难,背叛了大神的意旨,罪无可恕,应当坠入炼狱,生生世世,永不超生……”接着她血红的嘴唇中突然吐出一串尖利的符咒,又猝然住口,转过血迹纵横的脸,向大家微微一笑,这一笑让人只觉得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让人窒息的死气中,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缓缓道:“你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
诸人浑身的血液都已冰凉——因为这句话听起来根本不是出自她的口中,而是来自一旁血泊中的鸟尸体内!
鸟尸乌黑的双翼铺开,鲜红的血狰狞的淌着,像撕开了一张魔鬼的血口。
她喉咙中发出一种古怪的呻吟,听上去时近时远,时而凶恶时而痛苦恐惧,美丽的脸上迅速布满了一层诡异的蓝色,整张脸都扭曲着。
她猛然住口,双手扭曲,用力撑着甲板,长发挡在她低垂的脸上,那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海底,又似乎就来自她的身体:“一群罪恶而愚昧的不信神者,竟眼睁睁看着恶魔冒犯天神,袖手旁观……你们都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神判你们全部粉身碎骨于阇衍蒂葬身之处,无一逃脱!你们只用等候,等候……”
她一字一句的道:“等候六支天祭。”
相思身体猛地一颤,眉心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
六支天祭,正是水底莲池中,人鱼星涟撕出自己心脏时的预言!
兰葩抬起头,狰狞的表情和星涟当时如出一辙,她沉声道:“罪恶的人类再一次引起了诸神的震怒!六支天祭将再现人间!而你们,将作为替身,按照神的愿望,一个个悲惨的死去,让六界天主得以解脱,让世界重洗罪恶……”她突然咯咯惨笑起来,那声音像一根绷得不能再紧的弦,猛地断裂了,她也昏倒在甲板上。
众人伫立在甲板上,心中仿佛被一层浓重的阴霾笼罩,再也无法摆脱。一股腐臭气息,从海底深处飘出,萦绕在众人身上,越来越浓。
诸神震怒,生灵涂炭。
六支天祭,将重现人间!
茫茫大海发出悲哀的咆哮,仿佛在一遍遍重复那诅咒般的话语——你们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每一个人,都将成为天罚的祭品。
无一逃脱。
船顶上的黑色云山缓缓渗下,仿佛伸出无数条巨手,要从这里掠人而啖……
千年古屏尘迷灭
阇衍蒂的血云正沉沉笼罩在大威天朝号上,卓王孙却一早带着步小鸾去游赏海景了。待船一靠岸,两人就上了陆地。
这一带的沙子是乳白色的,沿岸长着不少矮矮的椰子树,零零星星的椰子散落在地上,被白沙埋了一半,海波一洗,显得越发鲜亮起来。
白浪互相追逐着向天边而去,海鸥懒懒的划水飞过。
步小鸾抱着膝,坐在沙丘上,白色的裙子被风微微吹动,似乎是从海水的阳光中浮起的一朵云。
海潮越来越高,快要浸到她的鞋子,卓王孙示意她起身,她却摇摇头,迎风唱起歌来。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唱歌,那歌中也没有完整的曲调或者一句歌词,只是断断续续着一些单纯的音符。
卓王孙想起了华音阁中一个故事:大唐年间,一个眼波带着北极光色彩的女孩,乘着冰舸,辗转来到了万里以外的中原。她像冰雪一样美丽,但是自幼生活在荒岛,只会鸟兽虫语,不懂人言,对人更是毫无机心。后来她遇到了当时的华音阁主。他初见她的时候就承诺要给她一座冰雪的宫殿,让她永远不受任何世间之物的点染。后来,他为她抛弃了二十年常人不可想象的富贵,伴她回到荒岛,用余生所有的日子去实践当初的承诺。
现在的小鸾几乎和她一样,人世间的任何一点点东西,哪怕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会浸渍了她的心。
步小鸾唱着唱着,突然豪兴大发,脱了鞋,就要走到海里去。
卓王孙一把抓住她:“小心打湿衣服。”
步小鸾偏着头一笑:“晒晒就干了。”
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怜惜的微笑道:“就这么一点点,我真怕你被海水冲走了。”
一句玩笑,小鸾却有些害怕,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认真的想了想,道:“你在沙滩上牵着我,不就行了?”
卓王孙只有任她,一手拉了自己,一手拾起裙角,小心翼翼的走在水中,海水温柔的拂着她赤裸的膝盖,也托起那散在水中的衣带。她的小手温暖而柔软,紧紧的握着卓王孙,荡漾的波光中,仿佛只是一个太阳光和水气邂逅而生的幻影,只在被卓王孙握在手中那一刻,才具有了形质和生命。
她偷偷看了一眼卓王孙,突然轻唤了一声:“呀!”顿时蹲了下去,握住水中的脚踝,鼻子上皱起许多痛楚来:“咬到我了……”
卓王孙立刻过来,伸手往水下一探,小鸾倏的连他那只手也抓住了,在水中脆脆的笑着:“卓大哥,你的衣服不是也全湿了吗?”
卓王孙把她抱到岸上,从她纤细的小腿上轻轻摘下了一只年幼的海星,问:“疼么?”
步小鸾伸出一只拳头,挥了挥,眼睛笑得像两弯月亮,道:“一点也不疼。”
卓王孙静静的看着她,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熟悉了。
十几年来,步小鸾每月都要喝下数种剧毒的药液,身上扎满数百只银针。尤其每月一次要承受卓王孙向她体内灌输的内力,更是奇痛难当,但她只是安安静静的躺着望着他,等他收功起身,替她擦满头的冷汗时,她就会冲他挥挥拳头,笑着说一句:“一点也不疼。”
卓王孙还在想什么,步小鸾突然发现了那颗海星只要受到外力就会蜷缩成一团,她兴奋的用手将它在沙地上拨来拨去。
卓王孙摘了两根椰树枝,两人就一路在沙滩上走着,一路像赶陀螺似的赶着那只海星。步小鸾看着那只海星在地上越团越圆,突然道:“卓大哥,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药啊!”
卓王孙道:“是七毒冰蛤。”
步小鸾眨眨眼睛,道:“它被我打得好可怜,还有我每个月吃的那些虫子……卓大哥,我不想吃它们了,放了它们好么?”
卓王孙将目光转向海天之间一抹淡红的彩云,轻轻叹息了一声:“小鸾,我不会再逼你吃药的,以后也用不着吃了。”
“为什么?”小鸾漆黑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哦,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是不是?”
卓王孙轻声道:“是的,好了。”
步小鸾苍白的皮肤下边顿时升起两朵幸福的红晕,喃喃道:“真的?”
卓王孙默默的看着她,拂开她额角的一缕乱发:“你不是一直想长大吗?现在可以了。”
步小鸾嘤的一声,扑到他怀中:“卓大哥,我是不是可以长高了?”
“对,你不是老羡慕你秋璇姐姐长得很高吗?你会和她一样的。”
“不止……”她抬起泪眼,笑道:“我要和卓大哥一样。”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步小鸾垫起脚尖比画了一下,兴高采烈的转了个圈,突然又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扯着衣带,不再说话。
卓王孙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小丫头又怎么了,怕长得太高,撑坏了卓大哥的房子?”
“我看见秋璇姐姐曾养过许多小猫小狗,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的。但长的大了,就拿去杀掉,扔掉……她说,东西总是小的时候可爱,长大了,就没用了,没人疼了。”她眼巴巴的望着卓王孙,两条淡淡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卓王孙心中一紧,把她拥在怀里,注目远方道:“就是等到小鸾一百岁了,卓大哥也还和现在一样疼她。”
步小鸾安安静静的依在他怀里,像一只睡着了的猫,还轻轻打着鼾。
卓王孙抬起头,海面上云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鸾,海蜃。”
步小鸾站直了身体,但见辽阔的大海上,五彩的云霞轻轻悬浮着,烘托出隐隐约约的宫殿花园,和海波一起,微微动荡着。
“那是哪里啊?”步小鸾揉着眼睛,嘴里嘟噜着道。
“是大蜃吐气的幻境。”卓王孙望着远方,悠然一笑:“不过,我倒是仿佛曾经去过似的。”
“卓大哥也带我进去好不好?”
卓王孙笑道:“大蜃吐完气,这些宫殿就消失了,倒是找不着的。”
“消失?这么漂亮的宫殿为什么会消失呢?”
卓王孙叹道:“太美的东西,多半不会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也是天意难违。”卓王孙从自己口里听到“天意难违”这四个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来,他要杀的人,从没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走。步小鸾当然也一样。
直到如今,可以说天下或许还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绝对没有他不曾尝试的方法。然而步小鸾的病情却终于到了神医束手、无药可用的地步。
他至今仍认为一切所谓天意,不过是无能为力者的借口。他却是那种制定天意的人。
至于今天他为什么会在步小鸾面前说出这四个字,连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步小鸾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绽颜笑道:“卓大哥,等我长大了,我要做一件事。”
卓王孙道:“什么?”
步小鸾看着他,想了想:“我能不能先不告诉你?”
“好啊,小丫头长大了总会有些心事的。”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