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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外屋一看,果然还陪了一位中年女尼同来。状甚恭谨,迥与往日相见,耳聋懒散之状不同。见面便指中年女尼说道:“这是我大师伯,在川边倚天崖龙象庵居住,法讳上芬下陀。偶经门外,闻说主人侧室有孕难产,恰带有两丸催生药在此,不论产妇母子及已生未生,只要在当日内,便可救醒。如是女的,大来另有去处,从小也当男儿看待,不必缠足拘束,他年全家人丁财产,便可因她保全了。还有你和令婿,俱是积善之家,家室理宜和美,这些缘孽,已求家师伯代为化去。此外有符一道,另赠令爱丹药一粒。就在产妇回醒时,将符焚化,再请令爱服此丹药,自有灵效。出家人不愿轻人血房,请自将去吧。”芬陀坐在上首,始终微笑,一言未发。
田母喜出望外,闻得房中哭声呜咽,知在危急,不愿多说,匆匆礼谢,赶进房去。
见产妇面如土色,手足冰冷。女婿也不畏血污,伏身其上,正在痛哭。收生婆看出母子全无生理,恐受埋怨,已经溜走。忙喊:“贤婿躲开,包你能活,灵丹来了。”丕绪已经情急痛心,神志已昏,哪听得见。田母终恐时久耽误,老年人气弱,拉了两下未拉起。
所幸产妇死前发话,未一个字是开口音,口张未闭,忙把两丸丹药塞向口里。初意产妇已死,不能下咽,忙唤人取水冲灌。忽闻异香自口发出,跟着口便闭拢,一个喷嚏,人便悠悠醒转。田母喜极,急喊:“姑爷,快些躲开,新姨已醒,肚里还有胎儿,莫被你压坏。”
同时凤珠本是污血逆行,将气闭住,虽然两太阳穴直冒金星,闷胀无比,知觉并未全失。耳听丈夫哭喊,与正室争吵之声,心如刀割,只干着急,说不出一句话来。待了一会,周身血脉全滞,快要走上死路。猛觉口鼻生香,一股甘芳之气,由喉间冲人腹内,晃眼布满全身,关窍立通,遍体轻快舒适,痛苦全消。只是腹中震动,产门似要分裂。
当时神智清明,知将分娩。睁眼一看,丈夫泪眼模糊,伏身胸腹之间,正在哀声悲哭。
忙也伸手,连推带喊道:“老爷请走开,我底下不好,怕要生呢。”
丕绪原知岳母拉他,以为人死不能复生,不信能够活转,悲恸之极,意欲尽情一痛,故作未闻,目光仍不时扫到爱妾脸上。嗣听田母说得紧急着重,又放了两丸药在爱妾口内,猛想起常听岳母说起聋尼,绝望之余,方生希冀。爱妾已妙目流波,面色转变。心中一喜,已自醒悟,高兴之极,正待抚问温存,吃田母、凤珠一喊一推,立时明白过来。
平日拘谨的人,不禁羞得满面通红,连忙爬起。一回身,正赶上田氏看出这场乱子太大,丈夫固执,爱妾情重,人如死去,纵不出家,必不会与己和好,正在床前惶急万分,后悔无及。人一醒转,一想丈夫可恶情景,重又勾起妒火。虽因人刚回生,恐再气死,话未出口,两下里这一对面,由不得恶狠狠瞪了一眼,叹了口气。丕绪此时心气渐平,见田氏双目哭肿,想起以前夫妻也颇和美,只嫌她脾气乖张了些,适才话实在太重,也自内愧。刚把头一低,想不起说什话好,田母早把那道灵符向烛上点了。符火光中,似见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田氏立似头上有人击了一掌,跟着心中一震,怒火全消,只觉疲倦异常,随即转身坐下。田母见她面色转和,不知灵符已经生效,随把丹药递过道:
“这是老师父给的灵丹,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这药,起死回生,可知好呢。”田氏接过服了。这本是瞬息间事。
田母忙完这头,又忙那头,因料定婴儿平安降生,方想起收生婆已走,待要唤人去催时,忽听产妇急喊:“外老太太快来,底下胀得厉害,肚子偏又一点不痛,莫不是小孩要钻出来吧?”田母以为产妇生时必有阵痛,婴儿在里面闷得时候太久,虽信灵丹神效,终是悬念。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无人陪侍,正想抽空往谢,就便询问两句。问言还未及答,忽听床上“哇”的一声。这一来,连田氏一齐慌不迭赶了过去一看,婴儿前半身子已经钻出。这一喜,真非同小可。收生无人,尚幸田母老年人见得多了,忙伸手轻轻一扶,婴儿便随手而出。跟着绰起旁放的新剪刀,将脐带剪断,打上个结。压住一看,是个女婴,虽觉美中不足,总比没有的好。匆匆略拭儿身浆沫,包好递与田女,放向一旁小枕之上。待去洗手,忽听产妇失惊道:“外老太太,请不要走,里面还在动呢,难道还有一个?”田母闻言奇怪,刚伸手想摸肚皮,哪知这个生得更快,“哇”的一声儿啼,又钻出大半身来,忙伸手一扶,竟是一个滚壮男婴。并且五官端正,相貌要好得多;不似女婴周身紫黑,一点也不好看,又生着一颗大头。忙又剪了脐带压住。一会胎包便下,拿去埋了。先花后果,全都喜出望外。
收生婆也自赶回,进门道喜,认为这等转危为安,毕生未见。高兴头上,又累了些日,田母也未说她,任其照例行事。
田母忙命打来洗脸水,令丕绪夫妻一同往谢神尼。一面上供,祭告祖先,与各亲友家报喜。及至堂屋一看,两位神尼已去。全家都在忙乱,也无人见她们走出。准备过了三朝,再往拜佛道谢。到日,田、沈两翁婿亲往道谢。庵中原有住持,说聋尼原是寄居,自从上次走后,便未再来。只得多布施了些银子,重新翻盖,时往虔诚礼拜不提。
沈丕绪也是平日为人忠厚,乐施好善之报,不特心头爱宠死里逃生,得了一子一女,最高兴的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后未再争吵,并还从此改了脾气,和风珠亲如姊妹,互相敬爱礼让,端的美满已极。昔日世族,大都重男轻女,凤珠又只生此双胎之后,更不再孕,儿子越成了宝贝。加以乃子沈瑶聪明伶俐,十分听话:长女沈琇聪明固是绝顶,但是顽皮强悍,生性奇特,淘气已极,又生就一颗大头,巨眼狮鼻,大耳阔口,头上还长着好些磊块,相貌十分丑怪。本来力大,再以神尼之言,放成一双大脚。一个大家闺秀,偏是男子性情,从小便喜持刀弄棍,跳高纵矮。除读书还肯用功外,凡是女子份内应习之事,全都不喜。又爱管点闲事,一言不合,便即伸手。年纪虽只八九岁,大人吃她一掌,便受不住。对于父母,也知孝顺服从,只一离开,仍是故态复萌,闹得全家上下,人人憎嫌,无可如何。生母凤珠出身小家,因自己胜命几乎送她手内,丈夫几乎因此出家,对她恨极,时常背了丈夫、嫡室责骂。沈琇虽知父亲还疼自己,但恐父母争执,甘心领责,从不告诉,只专寻向乃母举发的人报复出气。凤珠也是一个强脾气,见她一任打骂多凶,从来咬牙忍受,倔强不哭,非等自己动了真气,或是自知不合,才肯出声求告,否则决不开口,越发厌恨。
沈琇一晃十五岁,书读得颇多。见父母三人钟爱乃弟一人。父亲、嫡母对她虽不十分珍爱,却不打骂。爹爹也还有疼爱的时候,便说几句,也是温言劝解。生母偏爱兄弟不说,简直恨己如仇。她也曾百计承顺,按捺自己,不再顽皮生事,无奈怎么也得不到生母的欢心。爹爹不许打骂子女,嫡母也常劝告,偏是生母一背了这两人,非打即骂。
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互相偷盗行诈,自己看了有气,时加做戒,于是成仇,时常偷向生母告发,并加枝叶,又嫌生相太丑,以致全无母女之情。总想大来稍好,反而更甚。
外婆最爱自己,偏难得来。越想越伤心,独个儿背了家人,去往后园一块假山石后,痛哭起来。正在心酸泪流,息怨自艾,忽听后门外乞讨之声。
沈琇性虽刚直,却有父风,最喜济贫。家又富有,丕绪夫妻宽厚,子女用钱随便。
沈琇一则貌丑,生具男相;二则田母永记神尼之言,每来一次,必嘱丕绪夫妻三人善视此女,不要严管。因她生小顽劣,谁也不喜惹她,便由她去。只不过大家规矩,仅在后门口遇上穷人,施舍一些,不曾独出罢了。这时一听乞声悲咽,立动侠肠。收泪赶出一看,乃是一个中年丐妇,好似贫病交迫,挣扎乞讨,人已不支。随行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生得又瘦又干,一目已眇,板着一张窄脸,面无血色,奇丑无比。见了沈琇,忽舍乞妇,过来跪下叩头,指丐妇道:“好小姐,她要死了。虽然不是我的亲娘,也带我两三年。请你赏她一口棺材吧。”丐妇原想讨点钱来,或是残食,一听这等说法,急骂道:“该死瞎丫头,什话都对人说。你想我死,有什好处?老娘如死,你日子更苦呢。”说时伸手要打,似想当人不应如此,重又装作有气无力,求告道:“小姐莫听这丫头乱说,她实是我亲生,想是昨日听了恶人的话咒我。我母女已三天汤水不沾牙,求小姐发善心,赏点钱和吃的吧。”
沈琇明已看出丐妇神情凶恶,装病骗人,不知怎的,会和眇女投缘,甚是怜惜,也不理那丐妇。见眇女仍跪地上,斜着一只眇目,正望自己等候回答,越发不忍,脱口说道:“我答应你施一口棺木,你起来吧。”眇女叩了三个头,称谢起立。乞妇没料眇女一请即允,忙抢口道:“我实是病得快死,我女儿一番孝心,竟蒙小姐成全。不过你没地方买去,折钱与我,自己去买,省得劳动小姐。”沈琇喝道:“你少装腔昏想,你既病得快死,如何买法?想骗我折钱去用,没那么便宜,我不是好惹的。你少开口,我向来说话算数。”丐妇见她变脸,凶睛一瞪,本要反唇相讥,听到未句,觉仍有望,才息了怒,故意喘吁吁道:“小姐大多心了。”沈琇也不理她,径向眇女道:“棺木要多少钱,我不晓得,也不放心交你,累你受气,但我信你的活。这花婆如死,可往前门寻一姓刘管家,说我已答应,叫他买口棺木,带人前去埋葬,省你小孩无法料理,岂不是好?
他如不肯,我早晚必来后园,一喊我就出来,包你办到。还有你太可怜,且等一会,我给你找点吃的,再带点钱去。”眇女方说不要,沈琇已经回身飞步跑去。回房取了点零碎银子,另唤随身小婢去往厨房取那吃的,重又赶往后园。因知小婢走得慢,又看出丐妇决非善良,眇女既非所生,怎落她手?想在暗中查看,便把脚步放轻,掩向门侧偷看。
丐妇正指着眇女,咬牙切齿,低声辱骂。眇女年纪那么轻,神态竟如成人,冷冷地答道:
“我因这几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并不怀恨,反给你募口棺木,免你死后野狗嚼吃,怎倒不知好歹?人家是受骗的吗?你如不要,我便退还人家。骗钱却是不干。我罪孽将完,你也不能把我怎样,不信你就试试。我爹娘必还尚在人间,是你定没脸见我爹娘,才不肯说真话,偏有人对我说了,等你一死,我就要寻去了。”丐妇越听越怒,口喊:“瞎小鬼,你今天要找死吗?”随说,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两下。眇女也不躲闪,也不告饶哭泣,只眇着一只眼,冷冷地望着她面上,全无一毫表情。
沈琇见状大怒,由门后抢出,大喝:“你敢在我门口打人?”纵身上前,就是一掌。
沈琇天生神力,如换别人,这一掌决吃不住。谁知丐妇甚是矫捷,身微一闪,便已避开。
沈琇还想追打时,眇女已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