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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江湖 (2)-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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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狠狠地对真怜扔下话来:“再烈的小马驹到了老娘这儿也得给我乖乖地戴上嚼子,你小贱人不是想死吗?从今天起,不准你吃饭!等你饿得动不了的时候,我叫盐道街那头大肉铺里的五位杀猪师父来梳拢你,好好让你消受消受那销魂的滋味。嘿嘿!”
  真怜本打算要绝食的,听了王八娘这一番话,心里倒好生委决不下。到了深夜,沐惯风尘的香桂待到将自己的客人灌得悉数烂醉之后瞒着王八娘悄悄摸到囚禁真怜的小黑屋子里,诚诚恳恳地劝了真怜一回,并劝真怜趁年节将临,买妾者较多的机会赶快从良,也可以谋得下半辈子的清白与安宁。真怜十分感激香桂的古道热肠,但却并不明白“从良”是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香桂突然眉开眼笑地来向真怜道喜,说已有个山西富商愿出五千两银子的身价买“可儿”作妾。她用自己的脂粉替真怜梳洗打扮,又送了她一根碧玉簪子,还留着泪拉着真怜的手说了好多惜别的话。虽然真怜并不十分懂得香桂为什么要说“可儿妹妹比姐姐我有福气”,可也明白眼前这个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风尘丽人虽然整天价言笑晏晏,其实内心十分凄苦,多年的迎欢卖笑生涯消磨了她大把大把的青春,但却并未消弭她心底的洁白善良和内心深处对幸福的热望。
  临分手时,真怜也真诚地向这位大姐淌下两行惜别的泪来。
  那位不惜千金藏娇的山西富商名唤钱爱缪,五短身材,面皮焦黑,毛发稀疏,是个黄胖浮肿,被声色淘空了身子的半老头子。在从成都回山西的路上,他对真怜倒也可算得上怜香惜玉,说话细声细气的,什么都依着真怜,倒叫真怜不好意思自杀。同时,心中也隐隐然起了一丝希望,盼望着这位钱老爷能再发一次善心,帮助她寻找张寻哥哥,让他们兄妹团聚。于是,真怜便打消了吃药自裁的念头,在成都偷偷买的一包砒霜也一直藏在胸衣内,不曾动用。因为真怜体弱,又一直面凝愁怨,恨锁眉峰,钱爱缪便一直命车夫驾驶油璧香车缓缓而行,故而到大年三十那天,他们才绕行至川北与陕西、甘肃相邻的广元县城,照例,他们投宿在县城中最好的客栈——嘉陵客栈。挂着“宾至如妇”大匾的客栈空空荡荡,面团团、满脸堆笑的客栈老板不曾想到在大年三十还有钱爱缪这样的阔佬上门住店,高兴之余,一边赶紧派小厮去叫回家休假的老茶房,一边亲自开了一排上房,安顿钱爱缪和真怜住下。到了傍晚,他还殷殷勤勤地派人送过来一席极上等的酒菜,还附上几大盘各式鞭炮,说是送给钱老爷辞旧迎新的。
  钱爱缪收下宴席、花炮,爽快地赏了送鞭炮的伙计一整锭银子,然后兴兴头头地去邀真怜共进年夜饭。
  真怜这时候哪里有心思辞旧迎新呢?只勉强扒了几口饭,就推说身子不爽,回房歇息去了。那钱爱缪虽说倍感扫兴,但也算他有涵养,依然殷勤地嘱咐真怜善自珍摄,有什么需要尽管向他提出来。
  第二天,大年初一,广元城中普降瑞雪,将大街小巷装点成晶莹剔透的银白世界。本来大年初一是没有人肯工作的,但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爱缪还是很容易地雇了一名当地人作向导,推起油璧香车,带着真怜,由西门出城,去游览广元最著名的胜迹——皇泽寺。
  皇泽寺的主持长老法名唤作“三果”,从七岁剃度入寺做小沙弥起,到二十一年前接任主持,在这皇泽寺里已经呆了整整七十年了。这几年他正为当今皇上扬道抑佛,寺中香火大减,僧众生计日渐艰难而发愁,听说来了一个外地富商,便赶紧出了禅房,亲自相迎。
  “啊,钱施主,新春到敝寺进香,老衲迎接来迟,还望钱施主勿怪。”
  “老方丈太客气了,小可新纳小妾,特带她来烧烧香,拜拜佛,新年新岁娶新妻,图个大吉大利,还请老方丈行个方便。”钱爱缪一边说,一边已在化缘簿上歪歪招扭地写下了“黄金千两”四个宇,一边扭头招呼真怜,“啊,娘子,快来见过老方丈。”
  真怜久住九寨沟,熟悉的是喇嘛教,从小对喇嘛教僧众就十分尊重,对与喇嘛教同出一派的中原佛教自然也心存敬意,这时又见三果方丈须眉皆白,慈眉善目,一袭粗葛袈裟在周围金碧辉煌的佛像映照下仿佛满溢着仙气神光,俨然是一得道高僧,不由地恭恭敬敬行下礼去,脑海里又清晰地浮现出送张寻出九寨沟的那一天两人在喇嘛寺中的情景,心中说不出的悲欢交集,差点又掉下泪来。
  三果方丈刚刚进帐了一千两黄金,心情极好,也不管客人是否感兴趣,又殷勤地指点参拜,还为钱爱缪和真怜念殿中那块后蜀广政二十二年立的石碑,碑题是“大蜀利州都督府皇泽寺武则天皇后武氏新庙记”,文曰:“天后武氏其人也,事具宝录,此不备书。贞观时,文士护为都督于是州,始于后焉……”,又说到正月二十三日,即传说中武则天的生日那一天,四乡民众都要来此“游河湾”,求取平安吉利。
  “什么‘游河弯’,是不是跟俺们山西关帝庙会一样热闹呀?”那钱爱缪对碑文历史什么的毫无兴趣,但又碍于面子不能明言,午饭又吃得过饱,早已听得昏昏欲睡了。这时听说再过二十几天此时将要有一场大热闹,一下子来了兴趣,揉一揉一对迷迷朦朦的金鱼眼,大声问了出来。
  那三果正巴不得留这位大施主多住几天,这时见有机可乘,便趁机把个“游河湾”说得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似乎错过了便将遗恨终生似的。一席话说得钱爱缪心痒痒的,也生性最好热闹,当即就决定在皇泽寺住下,等过了正月二十三的那场大热闹再走。这时,他根本不知道由于新即位的皇帝嗜好道教而冷落佛教,广元地区又连续欠收,乡民们早已失去了正月二十三到皇泽寺集会游乐的兴致。同时,这位钱老爷似乎也完全忘记了山西家中成群的妻妾正眼巴巴地盼他回去过团圆年。
  等到在皇泽寺过完冷清清的正月二十三后,钱爱缪意兴全失,但又不好意思收回陆陆续续给寺中的巨额布施,只好带着真怜继续上路,希望前方有一场真正的热闹在等着他们。
  在前方等待他们的确是一场“大热闹”,但最好热闹的钱爱缪本人却没有看到,因为当他们行入明月峡和清风峡,走在危危的崖壁之上宛若凌空廊阁,著名的古蜀栈道上时,前面突然一群壮汉拦路,二话不说便搭箭射死了钱爱缪,并趁众人惊惶之际,抢走了钱爱缪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又推起真怜坐的油璧香车如飞地奔跑,真怜又惊又喜,在车中连声高呼“救命!”原来,钱爱缪出手豪阔,花钱如流水,近一月来在广元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城郊岛龙山上的草头大王胡敬和胡田沙父子两个便早早地瞄上了钱爱缪的财物,故而钱氏一行刚刚离开广元便遭劫杀。也许是天可怜见吧,真怜的惨呼恰巧被在古蜀栈道上行走的杨清惠听见,于是长剑一挺,杀散胡氏父子,将真怜救下。一问情况,居然同是张寻的故人,不由地亲密异常。杨清惠告诉真怜,江湖上已盛传张寻做了黄龙派掌门,于是两人携手同往藏龙山而来。
  “哎呀,阿弥陀佛,总算咱们劫后重逢了。真怜妹妹,从此你就高枕无忧吧,有我张寻在,谁也不敢再欺负你的。”从来不念佛的张寻听完了真怜的哭诉,居然也学派中少数几个佛门弟子那样口宣佛号起来。
  当晚,黄龙寺中大开宴席,为庄前掌门唯一孙女真怜姑娘,现任掌门的知已杨清惠接风洗尘。张寻喝了不少的酒,当晚睡了个好觉。许多天来,这是第一次。
  第二天早上,张寻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真怜。他的心里蕴藏着太多的歉疚和爱怜,似乎都不用考虑就决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补偿真怜,去抚平小妹心上的伤痕,让她从此过上和从前在九寨沟中一样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
  可是,无论张寻怎样用心,真怜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在九寨沟中学小鸟飞翔,与熊猫为友的真怜了。她依然清丽的面容中掺入了难言的沧桑,她依然绝尘的笑容里染上了深刻的凄凉,就是她的步态也变得迟缓而滞涩,再也没有当年张寻初见她时的那份似白莲花摇曳水中的轻柔灵动和优美自然。张寻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更是除了晚上睡觉,几乎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花在了陪伴真怜,逗她高兴上,连责任攸关的本帮帮务都一概推给了方胜岳,因为他总觉得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慈祥恺悌的庄守严师父,才能于心稍安。
  可是,张寻越是小心翼翼,真怜眉尖的幽怨却越堆越浓,最后简直浓得化不开了。一天午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润润的,青苔绿油油的,树叶儿格外地碧绿,连空气都带着几分水气。张寻记得以往在九寨沟真怜是最喜欢这份雨后的空气清新的,所以就硬把真怜从房里拉出来,想让她散散心。可是才走几步真怜就不肯动了,抬眼幽幽地、凉凉地望了张寻一眼,轻轻地,但又是坚定地要求道:“张寻哥哥,让我一个人呆会吧?”
  张寻一愣,可随即满足了她的要求,因为在他的心目中,作为长兄,真怜妹妹的任何要求都是必须马上无条件满足的。
  多日习惯了围着真怜转,一下子离开了真怜,张寻心中空落落的,一时不知该干什么,一个人在真怜屋外的小庭中呆呆地站了良久。不知怎的,他突然胸口一热,想起了和真怜一起上山的杨清惠,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真怜的救命恩人,而且与自己交谈也极投缘,
  于情于理都不该冷落了她。张寻抱着一种愧疚的心情朝位于后寺左侧的贵宾住所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想,虽然方胜岳办事一向周到稳妥,对掌门人的朋友更是绝对不会缺了应有的礼数,但自己这些天来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真怜身上,却是没有尽到地主及朋友之谊,不知杨清惠是否会生气?
  杨清惠见了张寻,果然便有些懒懒淡淡的不愿多说话。张寻问起她送柳墨林回杭州的事,她也只是说柳墨林姑妈的公婆、丈夫和丈夫的大妻都已经死了。所幸过继来继承这一房的族侄倒还孝敬,于是她才真正成了刘府的主人。那天,当柳墨林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高兴得什么似的,马上一连声地吩咐下人为“表小姐”和“表小姐”的恩人准备锦被缎枕和香汤沐浴,当晚又开出极丰盛的家宴来替柳墨林谢恩与接风。她待侄女儿如亲生女儿一般,还一个劲地留杨清惠多住几天。“那杨道长你正好在人间天堂多住几天了”,张寻闻得柳墨林有了好归宿,心中一阵高兴,便顺嘴说了这么一句。
  谁知杨清惠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我第二天就向柳墨林妹妹和老夫人告辞了。”说这话时,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游移不定,从上到下缓缓地打量了张寻一眼。
  “为什么?”张寻颇为不解。
  “岂不闻‘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柳妹的家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这时杨清惠的眉尖似乎已滴着莫名的乡愁和幽怨了。
  “哦”,张寻颇有同感地长叹一声,便不作声了。一时间他的眼前晃动着曲阜晨曦中的“三立客栈”和九寨沟烈火中的“守残小筑”,心头不禁闪过一阵强烈的酸楚。他默默念诵起宋人李觏的名作《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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