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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封见他说话直接,不饰伪善,对他更是喜欢,笑道:“公冶先生能否陪在下一同到夫子府上呢?”
公冶长点头道:“在下本来还有事在身,不过这些人须要安置,正好为封大夫引路,去见家岳。”
伍封讶然道:“原来公冶先生是夫子之婿。”
伍封并没有惊动鲁国的诸官,随着公冶长直接到了孔府。
孔府并不太大,也无甚装饰,与其它的府第并无多大不同,只不过无论其墙、门、径,甚至府中的树都是笔直的,不见有任何弯曲之处。本来孔子家中颇贫,不过他周游列国回来之后,鲁君以告老大夫之礼相待,再加上他的一众弟子中有不少出仕,是以晚年反而能够富足。
伍封将车停在大门外,伍封将备好的礼品交给公冶长,公冶长带着十多人进府,伍封不敢唐突,在府外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公冶长拭泪出来,想是从高柴口中知道了子路的死讯,因而有哭。公冶长道:“封大夫,月儿姑娘,家岳有请。”
伍封与楚月儿下了车,二鲍由人领着将车赶往马廊之中。
伍封与楚月儿随公冶长入府,就见府中有数十人坐在大院之中,眼睛都红红的,显是刚刚哭过。
众人见伍封过来,一起施礼,道:“封大夫!”伍封和楚月儿答礼不迭。
这时高柴从后院出来,公冶长对伍封道:“封大夫,在下奉家岳之命,有事外出,不能相陪,便由高柴师兄相待,封大夫请勿见怪!”告辞去了。
伍封和楚月儿随高柴前往后院的厢房。
高柴小声道:“夫子病了。”
伍封惊道:“是否要紧?”
高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自从卫国大变的消息传来,夫子就说:”高柴必会回来,仲由必定是死了!‘后来便病了。“
伍封与楚月儿听了,心中也微觉酸楚。
到了厢房门外,高柴恭恭敬敬站在阶下,道:“夫子,封大夫来了。”
便见门中缓缓地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大约七十余岁,身材高大,腰挺得直直的,须发和两道长眉都变白了,相貌极为古朴,眼中精光如电,他轻轻咳嗽了数声,拱手道:“封大夫,孔某身染微恙,未能迎出府外,请勿怪孔某失礼!”
伍封与楚月儿连忙还礼,伍封道:“晚辈是个粗俗之徒,本该专程来访,可惜未有余暇,今次虽是顺路而来,却是诚心侯教。”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月儿姑娘,请进。”
高柴侍立在外,孔子带着二人进了厢房。
只见厢房中堆满了竹简,有的卷起来用黄带缠住,有的打开了一半垂在地上,可房中却毫无凌乱之感。
孔子与伍封二人对面坐下,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孔某年纪大了些,是以这四五年来,大半时间是在这间房中,再无气力外出了。”
伍封道:“晚辈曾听人说,夫子自谓‘十有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年岁在他人身上,身与心俱老,在夫子身上,却是身老心却不老。”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果然是个诚信之人,不尚虚言。孔某对人说老,人人都说孔某不老,封大夫却不讳言,与众不同。其实老即是老,此乃人之运数,强求不得。孔某周游列国回来,最喜读《易》,以此而知运。”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一眼,不知孔子语中之意。
孔子笑道:“人活于世,全在‘命’和‘运’这两个字上。孔某一生所求,其实就是运。所谓运,即是势、是形、是时、是境,这是人一生下来就开始的,随人一生,常人所说的天命,其实便是‘运’。”
伍封点了点头,问道:“那命又是什么?”
孔子道:“命是人天生之能,也是人后天之能。譬如说高矮、胖瘦、强弱,此为天生之能,而学问、剑术、诗艺,却是后天之能。此二者加起来便是命。命强运弱,或命弱运强,均不能持久。而这命和运,与天有关,却也可有人力改变。”
伍封若有所悟,道:“夫子的学问和教诲,世上多有传颂,为何这命运之说,晚辈却从未听过呢?”
孔子微笑道:“孔某与人相谈,视人而异。孔某第一眼见封大夫与月儿姑娘,便知是脱俗之人,与它人不同,其实二位若能见老子,虽然是片言碎语句,所获也远胜于同孔某相谈数月。二位眼中精气之盛,孔某周游天下,只在老子眼中见过,柳下惠大夫虽然与二位相类,却也是大有不如。”
伍封与楚月儿暗暗佩服这老人的眼力,伍封叹道:“原来夫子一眼便看得出晚辈们习过老子一门的功夫。”
孔子摇头道:“孔某并不知二位练过什么,不过,二位如果当它是一种功夫,便小觑了它。在孔某看来,其实这应是一种师法万物、洞悉自然的学问。二位习之日久,必有所得。”
孔子轻轻咳嗽了一阵,又道:“孔某门下三千弟子,人称有七十二贤人,在孔某眼中,却是未必,只恨岁月不假,孔某自知命不久矣,才会编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书,欲存于世上,待孔某死后,众弟子仍有所学。”
伍封叹道:“晚辈年少无知,不知早来候教,如今想来,深有憾焉。”
孔子微笑道:“未入孔某之门,未必便无学问,孔某之学,无非‘仁’和‘礼’二字。得此二字,便已足够。”
伍封道:“这个‘仁’字,晚辈曾经听过,略有所悟,只不知对不对。”
孔子笑道:“请封大夫说说看。”
伍封道:“听说夫子曾到我齐国,齐景公向夫子问政,夫子说过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晚辈心想,‘仁’大概就在这八个字中间吧!”
孔子抚掌笑道:“封大夫可算是知‘仁’了!若是做君主的是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是臣子的样子,做父亲的是父亲的样子,做子女的是子女的样子,岂非天下太平?这就是‘仁’了。”
楚月儿一直听二人说着,此刻恍然大悟道:“夫子那个‘礼’字,只怕也在这八个字中吧?”
孔子大笑,道:“好,好,你二人果然与众不同,深知其中的道理。吾道虽然不行,其实还是有人能明白,看来孔某所编的这六部书,就算烧掉也无妨了。”
伍封吃了一惊,道:“夫子这六部书正是要指点世人,怎能烧掉?”
孔子叹了一口气,道:“孔某说‘礼’,世人误会者多矣!常有人以为孔某要教天下人学懂周礼。其实礼是人制的,因人而改而废是自然不过的事。孔某教礼,是想世人通过礼来明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致不再有纷争杀戮,天下间都是一个德字。孔某当日让仲由携新编的《礼记》抄本给田恒,便是想让他悟这个‘礼’字。孔某编写六书,最怕日后有人因此书而偏执,反而误人学问。”
他顺手拿起一卷竹简,道:“譬如这《诗》,这一首《木瓜》上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说的是两情相悦之意。诗以抒情,这种男女之情也是人情,只要无邪念,便可以读。若是后人不解,视之为淫,禁男女之情,设男女之防,便是误了。“
伍封道:“夫子说得是,若是如此,夫子这六书更要留于世上了,世人不读这《木瓜》,说不定真会如夫子所说,大禁大防了。”
他们二人又怎知后世法家焚书坑儒,即使是儒者,虽读过《木瓜》,却仍然设男女之大防,以致民俗大变,害人无数?
楚月儿忽道:“月儿也听过一首诗,想读给夫子听听。”
孔子大喜道:“这就最好了!孔某这部《诗》中的诗句,是从天下间收集来的,十分不易,正怕不足以括入世间妙作,月儿姑娘请读。”
伍封也大是奇怪,洗耳恭听,便听楚月儿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伍封不料楚月儿吟出的是这一首,登时大窘,刚要说话,却见孔子拍了一下手掌,赞道:“此诗变化虽然略嫌不足,胜在双声叠韵,风格独特,孔某定要将它录入《诗》中,只不知后面还有多少句?”
楚月儿摇头道:“月儿只知道这四句。不过,月儿觉得还有一首更好的,夫子请听月儿一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孔子吟了几遍,喜道:“这一首更妙了,后面是什么?”
楚月儿抿嘴笑道:“后面是什么,便只有公子知道了。”
孔子看伍封时,见他面红耳赤,似欲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奇道:“封大夫想做什么?”
伍封叹了口气,状若呻吟,道:“这几句是晚辈有感而发,胡诌出来的。月儿不知深浅,竟敢在夫子面前卖弄,晚辈真是无地自容哩!”
孔子愣了愣,大笑道:“哪首诗不是人做出来的?封大夫诗艺高明,孔某大出意外,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正是绝妙,只是太过短了,烦封大夫将后文读出来,好让孔某得窥全豹。”
伍封不料自己随口吟出的几句诗,竟被孔子如此推许,大出意外,其实这首诗后面的句子他早有续作,以备哪一天妙公主想起来,万一让他作诗,好以此搪塞,只好答应:“既然夫子觉得尚可,晚辈只好献丑了!”
他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茅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楚月儿心旌动荡,一时间痴痴如醉。
连孔子也闻之动容,吟颂良久,叹道:“此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确绝妙,孔某非将此诗置于《诗》之首篇不可。”
伍封吓了一跳,忙道:“不会吧?晚辈这首诗,怎敢列入《诗》中?”
孔子道:“此诗道出如今天下男女之风情,又毫无邪淫之处,后人读起此诗,便可知今日民俗,怎可不录?是了,那首‘月出皎兮’后面又是什么?”
伍封双手乱摇,道:“晚辈只能吟出这四句,才已尽矣,并无续句。”
孔子笑道:“既是如此,孔某只好依此四句原意,为封大夫续作了。”
伍封大是惭愧,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幸好这时孔子的弟子公良孺端药进来,服侍孔子服药,伍封见孔子脸上略有倦意,便起身与楚月儿向他告辞。
伍封与楚月儿出了孔府,鲍宁鲍兴赶来车,问明路径后,直往柳向惠府中而去。
柳下惠府离孔府并不太远,府门简简单单的,无甚装饰,连寻常富户门上的大铜钉也没有。
柳下惠到叔孙氏府中议事未返,家人将伍封和楚月儿引到前室,奉上果酒,由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陪着说话。
过了好一阵,便听脚步声急响,柳下惠哈哈大笑,大步进来,道:“兄弟、月儿,你们突然来访,让我高兴得很哩!”
伍封二人站起了身,笑道:“我们顺路过来,可算不速之客罢!”
柳下惠吩咐人备下了酒宴,三人各踞一案,对坐饮酒。
伍封将这些日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柳下惠叹道:“子路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若非被田恒所欺,不敢回鲁,此刻恐怕也在鲁国为官了。如今孔子一门,在列国中为官者不少,单是在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