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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非焰自是大怒,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掌重重地甩了过去。
云想衣跌回了水中,长发如丝,凭空有涟漪三千,带着深黑的暗色,随波拂散。
景非焰抿紧了唇,口中血的味道浓了,生涩得很。
——
东苑那株白海棠开了,侍姬一时心喜,折下一枝,插在雨过天青的骨瓷瓶中。海棠最艳,偏又是清冷的白色,在寂寞的底子下面挑染出一抹浓得化不开的魅惑,就如同……那个人一般。
那真是个很漂亮的人呢,只可惜了,却是男儿身。侍姬也不敢大声,私下里,带着暧昧的神情掩嘴吃吃一笑。
从宫里传来的太医进进出出,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小僮在廊外支起了红泥小炉,用温火煨着六味芷草,朝来暮去之间,东苑里总是弥漫着药的味道,空气熏得微微地苦了,让蝴蝶忘记了白海棠的花香。
七皇子似是漠然置之,未曾露面,只有府里的赵总管一日里过来一趟,向太医询问那个人的病势,也是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如是半月余,被折下的白海棠早早地枯萎了,那个人却渐渐地有了起色,空气里苦涩的味道也散开了。
太医回宫去了,赵总管也不再来,东苑又是清幽。
日里,侍姬闲来无事,支着腮坐在帘边听那人抚琴。
纤白的手指滑过琴弦,紧一下,慢一下,幽幽地,带着几分慵懒的意思。
音色如水,在弦间流落春意绵绵,恍然时花开、香浓,回风拂萼,微微颤、微微摇。燕子归,婉转轻唱,呢喃絮语,声声娇怯。
侍姬听得心思怔然,浑不觉有人进得房中,待闻得一声冷哼,猛惊省,回首见是七皇子,慌得失措,跪下行礼,而后撩着裙裾忙又退出了。
琴声未停,只是慢了,浅浅地,乳莺初啼,撩得人痒。案上的檀香飘开,有一缕极细的白烟绕过那人的青丝,袅袅然。
景非焰沉着脸,立了片刻,仍不见云想衣理会他,耐不住了,走近云想衣,俯下身,从背后环住云想衣的腰肢,将脸靠在他的耳鬓处磨蹭着。
琴声稍乱。
景非焰的双手抱得更紧了些,头一歪,在云想衣的脖子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唔。”云想衣的身子一抖,琴声终歇,回眸,似嗔非嗔地瞥了景非焰一眼:“如此春色宜人,正合一炉香、一曲琴,你无高山流水之意便也罢了,何苦扰人雅兴,真真俗不可耐。”
景非焰的脸色青了又白,忍不住皱起眉头:“为何不理我?”先是气恼的、严厉的声调,后一句,却带了点委屈的味道,絮絮的,象是在抱怨,“为何不理我?我为你请了太医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每天都差人来探视你,你既好了,为何不到我那里去请安?我一直等着你呢。”
云想衣冷冷一笑,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温柔:“殿下未曾吩咐过,我这低贱之人哪敢擅主。侯门深第,规矩甚严,我自当安分才是,何必巴巴地跑到殿下面前去讨没趣?”
景非焰的眉头皱得更深,猛然将云想衣按倒在地,压在他的身上,倨傲的神色浮上眉宇间:“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不许你再生气。说起来不就是那件小事吗,你既已是我的人了,我自然不会让别人的污痕留在你的身上。”贴上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云想衣的嘴唇,“我喜欢干净的东西。”
云想衣的嘴唇还是那么苍白,带着淡淡的粉、淡淡的灰,象是褪了色的胭脂。没有言语,只有那水一样的眼波款款地掠过,秋波寒彻,雪做的柔情,却是绕指缠绵。
那一时间忘了尊贵、忘了矜持,有点慌乱地,景非焰拥着云想衣,吻他,细细碎碎的,吻在唇边。云想衣微微地叹息,让景非焰想起了窗外那只呢哝的燕子。
“为什么要算计殷九渊呢,把他打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于心何忍?”便连责问的声音也是软的。
景非焰的身子却僵住了,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了怒火:“你就那么关心他?”
云想衣只是淡漠地:“没什么,随便说说。”
景非焰不悦地瞪着云想衣:“我何尝算计他?父皇本就打算入秋后让兵部的人征讨封氏,是我向父皇求情,从兵部调了骠骑营的十万人马到九渊的麾下,由他主帅。九渊骁勇善战、深谙用兵之道,此战若是胜了,又是大功一件,父皇一定会更加器重他的。这样的好机会,别人都求不得呢。”
云想衣的手指抚摸着景非焰的鼻尖,象是在挑逗着他,慢悠悠地道:“兵部本是大皇子的势力,你分明是趁机排除异己。殷九渊若是败了,可以说骠骑营不力,若是胜了,兵权落在他的手上,得益之人又是殿下您。而且,借皇上之手,将殷九渊遣走,夺他所爱,枉他与你肝胆相交,到时候他回来你又拿什么交代呢?”
鼻尖痒痒的,景非焰也不知是恼是甜,咬住云想衣的手指,含含糊糊地道:“他不会这么快回来的,封氏也不是易与之辈,这一战,没有两三年是不会结束的。等到那时候,说不准他已经忘记你了。”
云想衣轻蔑地勾了勾唇:“他绝对不会忘了我。”
“闭嘴!”景非焰扑上去,使劲地抓住云想衣,在他的颈项上狂乱地吻着,粗粗地喘气,“不要再提起他。我讨厌他,讨厌他!”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去,流露出少年稚气未脱的不甘:“明明……我和他是同时看见你的,为什么你会选了他呢?”
深邃而冰冷的光泽,象水晶做成的箭,尖利地划破眸中的夜色,云想衣浅浅笑着,唇上的粉色似要滴了下来:“因为他是个男人,你还是个孩子。”
景非焰的脸刹时铁青,高高地昂起头,用狂野而强悍的眼神看着云想衣,粗暴地撕开了云想衣的衣裳。
浅色阳光从纱窗外面斜斜地照进,拂过云想衣的躯体,他略略地颤抖了一下,却笑着,优雅而妩媚地卧在太阳的影子里,展开自己。修长的身体,有一种纤细的结实,柔软的腰肢在青丝的幽暗上微微地扭动着。
景非焰眸中的火更浓,激烈地焚烧,他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触上云想衣的脸颊,梦呓般地道;“我想要你……想要你。”
云想衣握住景非焰的手,将他拉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呵着气:“我已经是你的了,可是,你看……”声音软得象云絮,轻飘飘的,“你还没有我高呢。”
景非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忽然用力地推开了云想衣。
云想衣慢慢地将身子蜷成了一团,冰冷地微笑。春浓,却有一种寒意沁入心脾。
窗外蝶舞,不知海棠花谢。
“……想衣”,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景非焰叹着,低低地唤了一声,重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云想衣,凝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认真而温柔的语气轻轻地道:“想衣,其实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云想衣连笑也不笑了,木无表情地看着景非焰。
“我喜欢你。”景非焰自顾自地抱紧了云想衣,喃喃地道,“喜欢你,你知道吗?”
将头埋在景非焰的胸口处,一种痛苦而怨毒的表情扭曲了云想衣美丽的脸庞,还是那么冰冷的声音:“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喜欢你,所以,你……等我长大,很快的,我保证。”少年的眼中不再有高傲与倔强,只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神情,一心一意地许下了他的承诺。
——
古刹深院,一声钟,几棵松,两三只蝉鸣幽涧中。
马车在西禅寺前停下,执香的侍从静静地立在车旁。景非焰下了车,知客僧早已迎了上来。
从车上传出倦倦的声音:“我不是善男信女,从不拜佛的,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便是。”
景非焰笑笑:“你的病才愈,正应该到寺里走一趟,除祛晦气,今日我可是专门为你来的。”说着,示意侍人掀开车帘,半抱半拉地将云想衣扶下车来。
云想衣皱着眉,虽不愿,却挣不开景非焰的手。
入了寺,知客僧在前边引路。信佛者在神佛前虔诚地咏诵着经文,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古老的木鱼,声音喃喃地模糊成一片,飘过禅房上的青瓦,显得空旷而遥远。
过了二重门,到了正殿。殿前,一位白须长眉的老僧在立在那厢候着。景非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净空大师安好?”在他身后的云想衣若不经意地垂下了头,眸中掠过了动荡的波光。
净空慈祥地微笑着:“七皇子多礼了。”
净空禅师乃先帝长兄,少年时即在西禅寺出家为僧,性好功德,精通佛法,颇受皇室尊崇,便连景非焰见了他也有几分拘谨。
当下,入了正殿,小沙弥燃起了三柱香,奉上了裹着黄绫绸布的艾草蒲团.景非焰规规矩矩地跪下。
净空宣了一声佛,缓缓地道:“殿下此来敝寺祈福,当以至诚为心,庶几无杂想、无旁念,佛佑有缘之人,心中明镜自有神佛至。”
“弟子记住了。”景非焰双手合什。
僧人在垂幔的阴影下面低声念着般若心经,木鱼声声断断,侍从们退到了殿外候着。净空转向角落里的云想衣:“殿下参佛不宜有扰,这位施主,请随老衲到禅房用茶。”
云想衣沉默了片刻,略一颔首。
净空向后院的禅房行去,云想衣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愈往深处愈静了,碎石径上,沙沙的脚步摩挲着地上的尘埃。
“多年未见,云施主业已长大成人了,别来无恙?”净空目不侧视。
“有劳大师挂念。”云想衣淡然。
“令尊大人可好?”
极尖的一声冷笑:“他已经死了。”
净空的脚步一顿:“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可惜令尊才情绝世,竟是英年早逝,愿他往生极乐。”
“他那样的人啊,哪里上得了极乐,只能下十八重地狱罢了。”云想衣一字一句说得轻而缓慢。
净空回首,深望了云想衣一眼:“施主怨念太重,当不得、当不得。”
云想衣冷笑不答。
入了房,斜阳照窗,清风冷禅,一室白壁。
两人坐定,净空上了茶,摆出棋盘,打了个稽首:“当年令尊与老衲在此对弈,一局未竟,便匆匆离去,今既逢故人之子,也是有缘,不知云施主可有意代完此残局?”
云想衣也不客气,微一欠身:“恭敬不如从命。”
净空取出黑白子,在棋盘上摸索了片刻,摆出了半幅残局,伸手做了个邀请之势:“下一步原本是令尊出子,施主请。”
云想衣执黑子,思索了片刻,缓缓地在黑白交接处落了一着。
净空拈须微笑,亦在边上跟一子。
两下里一来一往。净空着着求稳,云想衣步步推进,黑子全不顾后盘,孤军深入。
茶凉,局酣,黑白两色渐稀,两人出手也愈慢。
半晌,“啪”地一声,云想衣重重地在僵局中心落下了一子。
净空讶然挑眉:“施主何出此两败之招?”
“险中求胜。”云想衣不动声色。
净空长叹一声:“令尊当年慧根颇深,有七窍玲珑之心,只可惜度量过小,遇事放不开,终不能成大器,施主今亦然。此局虽已有败迹,若退一步,则可保半壁之势,以图东山,何以如此不顾前后,咄咄逼人?”
云想衣放下手中棋子,啜了一口茶:“先父当年留此残局已是必败之势,既无胜算,惟有放手一搏,挣个鱼死网破罢了。”
“何苦何苦。”净空摇头,“方寸间有自有海阔天空,施主难道不想留条退路?”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无非一个‘赌’字,我此身已无一物,正合亡命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