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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希望我能找一个可为奥援的世家。我刚及第时,就有不少人来说媒,都因为条件不合,被他们婉拒了。”
霍小玉凄然道:“那我将来怎么个着落呢?”
李益笑道:“你放心--我母亲跟族人可以作一半主,另一半主却是我自己作,我择偶的对象固然要他们认可,他们选对象时,也一定要我同意才行!因此我一定会找个跟你合得来的人,否则我宁可一直拖下去。”
霍小玉道:“你家里准你拖下去吗?”
李益道:“不准也不行,这是我的终身大事,绝不能由着他们摆布。我离家的时候,母亲就跟我说好了,我的婚事一定要大家同意,互不勉强,老人家这些地方是很体恤我的,她知道我的个性,也不会让我为了前程而娶个悍妇毁了我一生的幸福。”
霍小玉仍是恻然不乐,李益笑笑道:“你我的事已经传遍了长安,因为我不是正娶,没有违背约定,而且事已成了定局,家里也不可能再加干涉,即使要我择耦,自然也要考虑到你的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霍小玉幽幽地道:“可是我总担心将来。”
李益笑道:“不必担心,我正在设法动脑筋,目前是王太妃容不得你们母女,但她的年纪大了,在世之日不会太久,等她死了之后,现爵是个没主见的人,心地也还不错,我一方面动以情,另一方面在侧面活动人游说,让他承认你的身分,那时就可以把你扶正,岂不是更好吗?”
霍小玉眼中泛起希望的光采道:“行得通吗?”
李益道:“只要有信心,天下无不可行之事,何况你本来就是霍王所出,那是一点都假不了的,等我们排除了那些碍难之后,你的身家地位,我家的人也不会反对了,所以你千万别自作聪明,弄得将来自己没安排处。”
霍小玉吁了一口气道:“我不敢存这个奢望,只要不离开你就够了。十郎,我们在一起才只有三天,这三天中我体会到自己是何等的幸福,我实在怕失去你。”
李益怜惜地吻了她一下道:“小傻瓜,怎么会呢,像你这么一个娇美、善良、聪慧的小妻子,我更舍不得失去你,别忘记我们的姻缘是天定的,老天会照顾你的,神明把我们促成一起,不会要你吃苦受难的。”
这才是霍小玉最听得进的话,自小对宿命的坚信,才使她选泽了这近似冒险与儿戏的托咐终身方式,起始只是一种忏罪的方式,但跟李益在一起后,她尝到了爱情的甜蜜,也尝到了两情之间的种种乐趣,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她才患得患失,唯恐这幸福会离她而去。
因此李益的海誓山盟,远不比这一番神意的保证更能使她安心,她知道人是会改变的,变心的人没有一个是故意变的。往往有许多外在的因素促使人改变,只有公正无私的神才是永恒不变的。
于是在无限的满足中,她沉沉地睡去。娇小的躯体一直在李益的怀抱中,看着她洁白而又微见瘦弱的胴体,李益却无法睡熟。
他想起了郑净持的话,也想起了自己的比喻,这是一株培养在温室里的海棠,本身没有一点抵御风雨的能力,如果没有爱心的照拂,她立将枯萎。
但自己真能永远地照拂她吗?正如刚才她所担心的那些事一样,将来会怎么呢?
要霍王府追认,这是个幻想,实现的可能太少了,只能哄哄她高兴而己。在郑净持面前,他就不敢提这样的话了。
但是另一种可能出现时,他真能坚拒吗?他想起了严肃的母亲,想起了曾任丞相的大伯李癸对李姓子弟所订的严厉家规以及拘谨固执的家族,都不允许他擅自作主的。日前的行为已经大越规范,很难得到家人的谅解了,但是为了要小玉的那笔钱在活动前程,加上李升的作证,还勉强可以解释。可是家中为他择偶时,提出了一个身世显赫而又不为自己所喜欢的对象时,自己真拒绝吗?
想到这些,他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一向很有主见的他,现在却面临到棘手的问题,使他第一次有了彷徨的感觉。
船到桥头自然直,在万般无奈中,李益只有采取一般人逃避现实的办法乾脆不去想它。
就在这个勉强可以暂时解脱的安慰下,他也蒙胧地睡去了,等他为一阵声音惊醒时,天色已经大小玉己不在身边,只有浣纱捧着盥洗的盆具在屋中侍候着。
李益下了楼,霍小玉已经盛妆而来,在花廊间迎着他。
郑净持也已带着桂子走出来。
大家准备停当,就出门上车了。
车上坐了四个女的,李益骑了一头青骡,李升带着秋鸿步行跟着,慢慢地离了家,向江家行去。
在路上,李益骑着骡子一直傍车徐行,指点着街上的形形色色,向她解说着。
这才是霍小玉第一次真正地出门。
以前她也出过门,那是在王府的时候,前后扈从簇拥,还有亲兵开道,虽然很威风,却毫无趣味可言。
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她,跟今天完全不同。
她鲜艳的衣服,鬓边新簪的海棠,匀过脂粉的脸。把她脱俗的美,完全展示在别人眼前,引来了不知多少艳慕称赞而又嫉妒的眼光。
她也看见了傍在身边的李益是如何地与众不同。年轻,英俊,斯文,秀逸。
男人们称羡的眼光对着她,嫉妒的眼光则对着李益。
女人们倾慕的眼光对着李益,嫉妒的眼光对着她。
这一刹间,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感到自己与李益是多么的相称,多么的与众不同。
“十郎!我没想到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美好。”
她几乎是忘情地叫着,直到郑净持用手碰触了她一下,她才警觉了过来,可是没多久,她又忘记了。
李益却似乎完全无视于她的忘情,依然兴味盎然地为她解说一切,郑净持暗示了三次,到了第四次时,她自己停住了,因为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多事,这个天地原不是她该插入的。
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也有着结伴嬉游的男女,在高声而又忘情地嬉笑着,并没有引路人的特别注目,自从隋杨帝竞尚逸游以来,再加上大唐历来的君主,多半是讲究逸乐,纵情声色的。
两度女主的弄权,以及一些女戚的得势,胡风的东渐,使得长安市的风气大开,礼防日弛,闺范仪教,虽然还在一般书香通儒世家中保持着,但是在长安已不受重视了。
郑净持虽是家伎出身,却一直是在严格的仪教中长大的,所以她对女儿的教育也相当严厉,希望她成为一个淑女,可是被逐出王府后,可以值得骄傲的家世已不存在了,她对霍小玉也稍稍放纵了一点。
然而,她们一直在那所深院中,度着禁闭似的生活,与外面的世界接触得太少,一旦来到外面,惊异、好奇自然是难免的,忘情失态也是人情之常,女儿毕竟己身有所属,连李益都不去管她,自己又何必硬要去干扰呢?
因此郑净持变得沉默了,沉默中有着落寞的悲哀,她发现自小相依为命的女儿,已经长大了,渐渐地离她远去,不再属于她了。
不但是小玉,连桂子与浣纱两个丫环都把头从窗孔中探出去。欣赏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虽不像霍小玉那样对外面世界的完全隔膜,但也很少出门,最多是向门口的货郎买些绣线花粉而已,从没有接触这么辽阔的天地。
这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世界,而欢笑也是属于年轻人的。郑净持孤独的心情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苍老。
车子终于到达了江家的宅子。
崔允明昨天已经得到了江姥姥的通知,破例地把他的学馆放一天假,在家中恭候着。
恭恭敬敬地把郑净持接了下车,先在那间斗室中坐了片刻,然后才陪着他们到后面江家的宅子。
江家也准备好了,江姥姥换了一身新衣服,亲自把郑净持接到院中正厅坐定后,由于家中没有使唤从人,只好由穿着新衣,低着脸,低着头,带着一脸喜色的小桃出来奉茶水。
李升与秋鸿把聘礼搬上堂中时,李升在院子里燃放了一长挂喜竹,互相换了庚书……行聘的仪式就在简单而隆重的气氛下完成了。
江姥姥检视聘礼时。连连地道:“太隆重了,小孩子家福薄,当不起如此重仪的。”
郑净持笑道:“您也来这些客套了,这些东西府上也不是没有见过,何况道是小桃姑娘的终身大事,应该要隆重一点的。”
江姥姥苦笑一声道:“夫人,不是我老悖,也不是我矫情,如果这不是小桃的聘礼,我就一定璧还了,彩缎绫罗,珠翠宫粉,寒家当年的确还有一些,可是自从天宝安史具乱后,我把没被盗劫的也都丢了,儿媳死于兵乱,拙夫死于盗劫,可以说都是这东西引起的,如果当年寒家祟实务简,不把富贵之气表现在外面,就不会引起外人的觊觎之风,所以对小桃这孩子,我从小要她养成刻苦尚俭的习惯,免得她走上奢侈浮华的路。”
郑净持虽然脸上还是带着笑,却已有点僵硬了。
江姥姥诚恳地执着她的手道:“夫人!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而且孩子们都不在旁边,我才对你说这些,相信你会谅解的,否则我就不说这些不知好歹的话了。”
她的诚意使郑净持很感动,她的见解也使郑净持很钦佩,转而感到很惭愧。
她惭愧的是自己以往错得厉害,自己并不是不能吃苦,小玉也不是那种耽于享乐、不明事理的孩子。
如果她在霍王死后,逐离王府,根本不住到那间别业去,拿着那笔钱,到乡下或是别的地方,置下一点薄产谨俭度日,远离长安,既不会再遭王妃的嫉恨迫害,小玉的终身也不会找这么一个浮而不实的寄托,更不会养成她那种怪诞自虐愤世的思想。嫁也好,赘也好,都比现在这个归宿强。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这错误是她自己造成的。
迟了!已经迟到不可挽救了。
郑净持深深谴责自己的懦弱、无知,太相信宿命,竟听由命运的摆布,太迷信于相鉴之术了。
风鉴相人之术是用以识人的,不是用来卜命的,命运应该操纵在自己手里才对。
如果不迷信于小玉的早夭,何致于听任她胡闹?
如果不迷信于自己终身孤独,何致于如此消极颓废,一切都付之于命运。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是可以创造的。像江姥姥,她为自己、为小桃、就创下了一条新的路,虽然苦一点,但却是一条平实的,安稳的坦途。
她又想起鲍十一娘,在相格上看,鲍十一娘是桃花带煞,应主终身淫贱飘泊而不得善终,可是鲍十一娘还是女安稳稳地回家做主妇去了,而自己呢?
她看看窗外,长春藤的叶子下,爬着一头蜗牛,一条钱龙、秋鸿跟桂子在架下掏促织,碰动了叶子,使它们同时跌了下去。
蜗牛的壳破了,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作着临死前的喘息。而钱龙却若无其事,一伸一缩,慢慢地滑开了。
它们本是极为相像的东西,只是蜗牛多了一个壳,看起来它似乎此钱龙安全,因为它至少多了一层保护,其实它就害在这个壳上,有了这个壳,它本身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经不起一点打击,而那个壳却又脆弱得保护不了它。
郑净持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头蜗牛。
背着一个脆弱易破的壳,自怜,逃避,从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