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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又笑了:“小玉!你真傻,贾飞大哥的家在江南,他的活动地盘在运河上,根本就没有在京师置产的必要,买下这幢房子,完全是为了帮助小桃祖孙俩早日跟允明离异,以便回到江南,他只付了一笔钱给她们,连券署都没有要过来,因此这所屋子的原主还是江家的名下!否则我们又怎能住进来,远在半年前,就会入官了。”
霍小玉一怔道:“那我们要是走了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住着没人会来收赁资,我们走了,也自会有人来处理的,也许是江家的亲友,也许是别的人,当我们搬过来没多久,贾飞就找个人通知过我,说我可以尽管住下去,什么时候不要了,把门一锁,贴上张远行的条子,放置不理就行了。”
“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因为他们庇护了鱼朝恩门下的江湖人,事情还没算了,这所屋子祗有我住着没关系,我跟贾家兄姊与黄衫客的关系是赖不掉的,那天诛杀鱼朝恩的情形,圣上自己也在场目睹,还有汾阳王郭老千岁作证,别人想证赖我是鱼朝恩的同党也不可能。但除了我之外,目前恐怕谁也不敢住进这所屋子来自惹麻烦。”
霍小玉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李益笑道:“这些事又何必告诉你呢,反正我们也不打算永远住在这儿,祗不过是暂居而已。”
小玉迟疑地道:“十郎!我……做了件错事,希望你能原谅我。”
李益一怔道:“什么事?”
霍小玉道:“我把那笔钱用掉了。”
李益道:“那一笔钱?”
霍小玉道:“我们还有几笔钱,就是手头的那笔钱。”
李益道:“什么?你把钱用掉了?我不是说过那笔钱不能动的吗?你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霍小玉垂首道:“给采莲付了欠款,她还差五万,我把家里的钱给她了,她悄悄一个人来求我,除了我之外,她实往也找不到别人求助了,我想让允明早点出来……”
李益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说过,允明的事我会设法,一定能解决的,用不到你们瞎张罗!”
霍小玉道:“采莲来求我,我又怎么说呢,我原是打算我们要走的时候,可以把这所房子典卖来补足这一笔钱的。”
“这房子不是我们的。”
“我知道,不过我想贾飞大哥不会在乎的,他们那种豪侠胸襟断然不会计较区区的金钱,何况贾大姊跟我的交谊,再说钱不是用在我们自己身上,贾大姊也会谅解的。”
李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道:“小玉,济人之急,我绝不反对,但是你这种人我不分的态度却万万不可。”
霍小玉低下头来道:“是的!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对,可是我别无选择,事急从权,也只能做到问心无愧了。”
李益没有回答,眉头皱得很深。霍小玉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辩的就是廉节与操守的问题,有人问一个高士说,假如有人将丧于虎口,被他看见了,距离很远,奔救不及,身边却有一块黄金,他拿起这块黄金,掷过去就可以把虎惊走,救人于虎口,而这块黄金却是他人所遗,问高士这时候救是不救?”
李益道:“那高士如何回答呢?”
霍小玉道:“他毫不考虑地就回答说救。”
李益一笑道:“当然可以救,因为老虎吃人不吃黄金,把虎惊走了,黄金还是在的。”
霍小玉道:“故事并没有完,别人继续问说,假如地处悬崖,黄金掷出后就会掉落深崖,拾不回来了,又当如何?那高士的回答更妙,他说第二个假设根本就是多余,黄金非我所有,经我之手就是害廉,跟是否能拾回来毫无关系,何况取金之时,也没想到这黄金是否会失落。”
李益道:“这种说法是对的,事情本来应该如此分明。保管钱粮的官侵吞官款是贪,把保管的钱粮挪用借贷给别人而生利也是贪,朝廷律令对两者是同样的罪,并不以钱粮之是否短缺而为依据。”
霍小玉道:“于是那人问高士说这不伤廉吗?那高士说所谓廉,乃是内心的操持,不是行为的规范,及义就不伤廉,譬如说地方上突生灾变,郡牧未奉宪示而擅自开启禀官用以账灾,这是失职,而非伤廉。”
李益笑道:“小玉,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霍小玉道:“我是针对你那句人我不分而言,我承认算计到用典屋而补足款项的举措是不对的,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有错,我也不认为这是人我不分……”
李益看了她一眼道:“小玉,你把钱化光了都没关系,但是想把卖别人的房子来补足那笔钱就错了,因为那是我们的钱,严格地说,那是你的钱,你本来就有权化的,所以你不该存着卖别人的房子来补足那笔钱的心。”
霍小玉心头一震,发现自己的确错了,李益是个计算很精明的人,而精明得的确有道理。
崔允明的事刚一发生,他就说过了,自己的这笔钱不能动,就是挪用也不行,替崔允明了断官司可以用别的方法。就是不能动那笔钱,虽说目前不用,但将来再用别的方法补上这笔钱时,那不是为了崔允明,而是为了自己。
这笔钱是不能用任何方法来补足的,因为那是他活动前程的钱,为活动前程而钻营求告,是李益绝不屑的事,这是关乎内心的尊严问题。
尤其是李益的最后一句,使她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因此她以乞怜的声音道:“十郎!别这么说,那笔钱不是我的,是你嫌来的,你到江南去赚来的。”
李益淡淡一笑:“本钱是你的,无母何来子?何况你帮助的还是我的亲戚,算吧!别去想它了,化了就算了,幸好还有一半,我希望你再要化掉时,多加小心一点,别等到我们上路时一文不名,以前我还可以向人告贷一下,现在我是开不了口了!”
霍小玉不敢再说话了,李益如果骂她,打她,她还好过些,可是他用那种不着痕迹的态度说话,才使她感到真正的可怕,因为她这时才深深了解到一种潜在的危机──金钱与尊严的冲突。
崔允明与小桃就是因比而离异的,当时李益、黄衫客与贾飞都在,他们了解原委后,没有一个人解劝崔允明,甚至于贾飞与黄衫客还促成了他们的离异。
可见在每一个男人心中最重视的就是这种的冲突。
入赘豪门富家的男人最不为世所重。靠着裙带以显的官宦,也最怕人提起这一点,虽然很多人娶妇都想找个家世显赫的对象以为青云之梯,但是他们在内心中却万分痛苦,对人说话时,从不提示妻族,因此这不仅是个人的尊严问题,也是整个社会的观念厚薄。
李益的允婚之前就再三强调过这一点,无可言讳,早先他是需要一笔钱来作为今后的打通关节的用途,但是他也坚持要把这笔钱严格地分开算列,作为借贷而不肯承受下来。虽然到了后来,这笔钱已经彼此不分了,而李益也设法赚了一笔钱,但在他的心里始终是分得很清楚的。
多少时来,从成婚之后开始,郑净持就一再的告诫,要霍小玉千万记住一件事,不要在钱上去伤及李益的尊严。
多少时来,霍小玉更是小心谨慎地处理这个问题,鲍十一娘为了替她治病时大事挥霍,她宁可与鲍十一娘绝交,都不欲破坏到彼此的感情,想不到因为这次无心之失,为自己多辩了一句。把一切都破坏了。
这是一个不可原谅,而且无可弥补的错失,感情就像是一口精细的瓷,有了一点裂痕,那裂痕就永远存在,祗会加深,而无法消失了。
这一夜,霍小玉在悔疚中度过,李益也十分地冷淡,那是一种心灵上的疏远,在行助上,李益对她更为殷勤,更为爱怜与体贴,但霍小玉知道,他们疏远了。
这是一种祗有热烈恋爱中的男女才能体察到的差异,因为李益的拥抱、爱抚,甚至于长吻。都是属于做作,而不是发自自然的流露了。
霍小玉知道不是的,因为他们之间,缺少了一种根本上的和谐,就像是东枝摘一朵花,西枝采两片叶子,然后再黏合起来按往南枝上,可以骗过看的人,因为这是取之一树,但花与叶本身都明白互相不是来自同一根枝条,更不是附于本身的枝条上。不久后,花就会枯萎,叶就会凋零,枝条也就会光秃秃的了,因为这三者之间,没有一种自然的连系!
这一夜,霍小玉未曾合眼,心里一直在默默念着:“是不是缘尽了?是不是缘尽了?”
“怨他薄幸?他没有!”
“是我失德?我也没有!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或许说了我不该说的,但他应该明白我不是那个意思,完全没有那种意思!”
可怜的霍小玉,她究竟不是男人,无法了解男人心中所想的事,也无法了解男人心中所执持的观念,尤其是钱的方面。
把钱借给采莲,为崔允明了结官司,这件事没有错,易地而处,李益自己也会这么做的,而且李益已经由郭威那儿打点了结案的办法,钱还是可以要回来的。
如果是李益的钱,霍小玉这样用了,即使要不回来,李益也不会在乎,因为女人是有权挥霍的,长安的女人拚命地浪费汉子赚来的皿汗钱,化在珠翠玉饰上,化在绫罗绸缎上,化在香粉胭脂的花费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满足了自己的虚荣,也可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也不知为男人增加了多少负担。
奢侈之风,始自汉武,武帝徙天下富户置于长安附近以抑制他们财富的增加,那些当户有的长袖善舞,利用财产又往长安打下了基础,他们要想活动,自然要结交权贵显要,为了取悦也们,无非是犬马声色之娱,而汉武帝是个雄心勃勃的人主,他遣卫青、霍去病远伐匈奴,派使扬威西域,令斑氏父子修汉书,这一切都是他想在文事武功上创造一个空前未有的大局面,这一点他做到了,这样的一个皇帝绝不会主张节俭的,汉祖刘邦起自民间,因比汉家天子不像秦始皇那样。集财富于皇宫大内,不禁民间寻乐,因此开了奢风。
三国鼎立后而及晋隋,侈风更盛,乃至唐代隋而王,至天宝而极盛,安禄山乱起,胡儿入寇,玄宗皇帝仓皇避祸西蜀,早在安禄山入长安前,是一批宫人逃出了宫,接着是一批乱民进了宫而渐及巨室大户,而宫中的财富又流入民间者至钜,所以肃宗以天子监国而复都定鼎后,国库支绌,盛况难以如前,民间却很充裕。
争奇斗胜,原本是仕女为之,到后来民间也参加了,每逢赛会节庆,处处花团锦簇,李益就看准了这一点,才想到江南货采缎而捞了一笔。回到长安来,他们着实也风光了一阵,直到霍小玉一病,钱像流水般地花出去,李益才开始计划了,他是个有成算的人,但并不小器,他自己初到长安时,囊中带着家园父老凑起来的钱,他都毫不小器地挥霍,更何况是现在呢!
只是他有个原则,他已经声明过那笔钱不能用,霍小玉还是花了,这了是真正症结的所在,也使李益感觉到一向温柔驯顺的霍小玉为什么这次不听他的话?
“她为什么这样做,当然因为这钱是她的,虽然是我赚的,但本钱是她的,大丈夫岂能与女子争利,那就让她化个痛快好了!”
由于这一个成见,使他们之间的隔阂更深了,男女间的事就是如此,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