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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道:“大人不要多问,只快快将小人收监就是。”王申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荒唐!荒唐!看你吐属不凡,也是念过几天书的人,怎么说起话来如此颠三倒四!罢了罢了,念在你们初犯,此次便原宥你们一回,速速与我退下吧!”
那人并未依言退下,想了一想,说道:“某自知有罪,自行申报投案,你却不依照申报处理,如此我将申报提刑、申报转运、申报廉访、申报帅司、申报省部、申报御史台、申报朝廷,直到身死方才罢休!”'注1'王申听到一半时便已勃然大怒,全身簌簌抖动不至,怒斥道:“反了!反了!大胆刁民!来人哪!快快将这两个狂徒关进大牢!”
宋朝人不仅自己谨避皇帝名讳,有的还要求别人避自己的名讳。曾有田登在宋仁宗至和年间任南京留守,上元灯节,官署依先例禀报节日放灯一事,田登便在申状上批示道:“依例放火三日。”因为这个缘故被言论攻击而罢官。这个明州知州事王申,也是田登一流的人物,极不喜别人在自己而前提到一个“申”字,今天不知从哪里跑来两个怪人,一口气连说了十一个“申”字,怎不令他气吽吽地恚怒不已?
王申敲台拍凳,大发脾气。不一会儿,从门外拥入七、八个衙役、差拨,手里拿着铁尺、棍棒,将两人团团围住,扭手抱脚,要将他拖了出去。那人哈哈大笑,迈开大步转身便行,那些衙役反倒像是被他拖着走一般。将要走出厅门之时,那人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对着王申说道:“大人,这个东西是你的吧!”说着,左手托起那张状纸,右手轻轻一弹,那张状纸便笔直地向着王申飞去,就像是有人在下面轻托着一般。衙役们几时见过这等精妙的功夫,一个个都张大了嘴,挢舌不下。
王申面如土色,无奈伸手接住了状纸,只听那人又说道:“大人,不如让张家搬到薛家,薛家搬到张家,大人你看如何?”说完头也不回地在众人簇拥下往大牢大步走去。王申慢慢坐倒在椅子上,捻须皱眉,细想他说的话,若有所思。
大牢就在衙署西南仪门之外,“坤”位之上,称作南监,青砖灰瓦,墙高逾丈,上面攀着密密的铁丝网。众衙役将两人带至外监,推入一间男牢,锁上牢门,扬长而去。那人环顾左右,只见这间小小的牢房低矮阴暗,开有一孔小窗,地面是粗木厚板所制,上面厚厚地铺着一层干稻草,此外只有一桌一凳,刷了一层新漆,想来是怕虫蝇滋生,传染疾病的缘故。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找了个墙角坐在稻草之上,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紫檀木板,借着窗孔中透入的些许阳光,用手仔细地摩挲,脸上神情似是爱恨交织,又有些悲凉萧索。
原来此人就是几天前在括苍山掳走“玄修功”和五弟子叶枫的那个黑衣人。自行投入大牢,只是要找一个安静所在,细思玄修功的秘奥。像括苍派这种江湖帮派,虽然并非**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声望,帮主、掌门均是独来独往、自视甚高的人物,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里,也从不与他们来往,要避开他们的耳目,官府大牢确是一个藏身的极佳所在。而黑衣人轻功武技并臻佳妙,这里虽然墙垣高耸、守卫森严,但在他眼中宛如阳光大道,要走便走,方便之极。
过了一会,和他一起被投入大牢的叶枫嗯的一声,醒转了来,被黑衣人点中的几处穴道时辰一到,慢慢的有些松动,只是四肢仍然麻木不堪,就算想移动一根小手指也是不能。叶枫睁眼望着黑黝黝的屋顶,气敛神聚,静待穴道自解。牢房中静寂无声,只偶尔有老鼠跑过时,吱吱连声。
过了小半个时辰,叶枫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牢门上,双手攀住,大声喊冤。不一会儿,蹬蹬蹬跑来一个牢子,手里提着刀,不住口地咒骂:“哪里来的死囚徒!你这厮吃了豹子心、大虫胆,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边说边用刀背乱打。叶枫闪避不及,左手食指已被拍到,痛入骨髓,急忙放脱了牢门,不敢再喊。那牢子又咒骂了好一阵,才转身离开。
叶枫左手火辣辣地疼痛难忍,又无缘无故地身陷囹圄,心头顿时一股无名火起,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根干柴,冲着黑衣人怒喝道:“好奸贼,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拉开架式,向着黑衣人左肩削去。黑衣人哼了一声,端坐不动,右手在地上摸了一圈,拾起一根细竹枝,在干柴上一点一领。虽然力道不重,但叶枫却不由自主地划了半个圈子,“笃”地一声,结结实实地将干柴戳到了石壁上。这一戳力量既大,又是毫无防备,叶枫顿时觉得整条右臂都已震麻,臂骨好像被折断为数截,强自忍耐才没有喊出来。
干柴粗且长、竹枝短而细,但黑衣人用的是“渡河未济、击其中流”的法子,那一点看得极准,正是叶枫前力已尽、后力未续之际,使力而不见费力,发劲而不见用劲,轻轻巧巧地就将叶枫的力量引开,不但伤不了敌人,反而尽数用在了自己身上。
叶枫武学修为尚浅,不晓得这种以巧御绌的法门,抱着右臂蹲在地下苦苦思索,过了半晌,大喝一声,忽地跃起,干柴径直向着黑衣人的足踝处扫去。原来叶枫方才蹲在地下之时就已有了打算,这一招纯粹攻击黑衣人下盘,他避无可避,势必跃起反击。牢房狭小低矮,无法高跃,闪避之时必然颇为颟顸,叶枫早已预伏三招厉害的后手,到时伺机使出,就算伤不了他,只要逼得黑衣人左支右绌,大感狼狈,也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黑衣人暗暗点头,但他并不站起,只用手指捻着竹枝,搭在干柴上向下摁去。叶枫这一招原本就是攻击下三路,黑衣人顺着他的劲力再加上三分,干柴立时贴在了地上,纹丝不动。叶枫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面红过耳,握住干柴使劲回夺。黑衣人哈哈一笑,松开劲力,叶枫手上一松,蹬蹬蹬向后退了好几步,方才拿桩站住。
叶枫连输两招,丝毫不以为意,盘膝坐下思索了片刻,复又跃起再斗。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一百多招,叶枫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挨上半分,那黑衣人出手有时极轻巧,有时却极沉重,看似全无章法,仿佛是一个全不会武功的汉子,但每次都凑巧化解了叶枫极繁复的招式。叶枫胜在年轻、血气壮盛,虽屡屡受挫,却是愈挫愈勇,越斗越觉得兴味盎然。有时将旧招略加变化,该当上削的改为下劈,原本直击中宫的变成侧身戳脚,有时随手加上几招新招,有时直接将对手的招式化为自己所用。但无论他怎么变招,都无法攻进黑衣人身前三尺之地。黑衣人见叶枫苦斗不退,新招又是层出不穷,也是大感有趣。中午时分,一个牢子送进来两碗糙米饭,一瓦罐清水。叶枫吃了两口,难以下咽,搁在一边,黑衣人却毫不嫌弃,吃了个兴会淋漓。叶枫耐着性子等他将米饭清水吃个底朝天,这才上前索斗,至晚间,两人已不知拆了多少招。一天之中,只开始时有几个小牢子过来探头探脑一番,到后来就再无人理会,叶枫微感奇怪,但其时正在酣斗之中,倒也并不在意。
晚饭时,叶枫饥渴难耐,只好将糙米饭勉强吃了半碗。此时窗外一钩斜月,渐向西沉,牢内沉黑如墨,两人只得罢斗。黑衣人虽未出全力,但年纪比叶枫大了许多,这时也已感到精力不济,于是自顾自的和衣而卧,不一会儿鼾声大作,已沉沉睡去。
叶枫睡意全无,在牢房地上踱来踱去,一边细思今天的这番拼斗。但思来想去,似乎不管怎么变化,都破不了黑衣人看似笨拙无用的几招。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心灰意冷,拿着干柴在空中胡乱挥舞,一会儿是一招“毒龙出海”,一会儿又是“摘斗移星”,中间又加进几招黑衣人使过的招式……一连耍了几十招。待他第三次使出“摘斗移星”时,忽地心念一动,拉开架式,将黑衣人与他拆解的第一招依样照式试演了几遍。这招他今天也使过几次,但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令他惊疑不定。原来这招虽然只是简单的一点一领,但出手的方位、姿势,甚至劲力的大小,却与叶枫早已熟习的“摘斗移星”颇为相似。只是“摘斗移星”招数较为纷繁复杂,一招之中就有七、八般变化,还有数招后手用来配合这些变化。黑衣人那招却是极简单平实,但威力似乎大了不至一倍。叶枫又惊又喜,将这招反复试演了几遍,越练越觉得畅快无比,一直练到浑身大汗淋漓时方才罢手。
两个门派若有某一招或几招偶然形似并不鲜见,但各门派都有自己独门的内功心法和运功口诀,似这般连运力的法门、出手的方位都几乎如出一辙的却是绝无仅有。叶枫越想越疑惑,忍不住走到黑衣人身前,就想唤醒他来问个明白。
黑衣人面朝墙壁,脊背向外,睡意正浓。黑暗中,叶枫站在他身后,心里头蓦地冒出一个念头:“此刻我一棒打下去,他哪有还手之力?”随即摇了摇头,轻笑一声,说道:“我叶枫岂是这等样人!”转身走向另一侧墙壁,靠墙倚壁,和衣坐下,望着窗孔外的疏星数点,不一会儿就觉眼皮沉重,渐渐地呼吸低沉,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叶枫似乎又回到了括苍山,和师妹陆青锋在象鼻洞、插剑岩等处玩耍嬉戏。师父原来并没有死,和师娘水清、二师兄时秦中在一旁微笑观看,并不言语。正玩到畅快之时,突然天地间变了颜色,陆青锋回过头来,脸上神情寒肃之极。叶枫正要上前询问,忽见陆青锋从腰间抽出柳叶刀,使一招“摘斗移星”,就朝叶枫劈来,才使了一半,却又变成黑衣人的招式,在一旁的师父等三人一齐鼓掌喝彩。叶枫吃了一惊,这一招的厉害自己已见识过多次,知道万万抵敌不住,慌忙取出兵刃招架,没想到手里只有一根干枯的木柴,匆忙间往上一架,陆青锋手起刀落,将枯柴劈为两截,刀锋顺势而下,眼看就要挨上自己的头颈,叶枫急得大叫:“师妹刀下留情!”……
“啊”的一声,叶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只见窗外冷月斜悬,牢内阴暗卑湿,才明白这些原来都只是一个梦魇。叶枫用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长吁了一口气,才发现睡在他对面的黑衣人也已惊醒,正用两道鹰隼般的目光逼视着他。黑暗之中,只见他眼缝中神光湛湛,越发令人胆寒。
沉寂片刻,黑衣人问道:“小子,你自练你的功,我睡我的觉,站在我身后做什么?”叶枫奇道:“原来你没有睡着?”黑衣人道:“卧榻之侧有人安枕,我怎敢睡着……”叶枫坦然道:“不错!我原是想趁你不备,结果你的性命,但比武不成便暗中偷袭,岂是我辈所为?”黑衣人面色稍霁,说道:“哼,鸭子死了嘴还硬,就算你暗中偷袭,又岂能伤得了我?你想想,我睡觉之时,两只手怎样?两只脚又怎样?”
叶枫不明所以,低头细细回想。当时月华如水,隐隐约约仍可瞧见黑衣人的样子,叶枫一面回想一面说道:“嗯……你的一只脚平直,紧贴地面,另一只脚略弯,足尖向内,似乎是擒拿手中的一招,那是……那是……”
“那是兔子搏鹰式!”黑衣人说道,“那时你如稍有异动,此刻性命早已不在了!哈哈,很好,很好!”
听到这里,叶枫心中顿时狂跳不至,现在再回想当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