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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要回房,由小弟兄们自在言笑,因罗氏尚在房内,只得重又坐下。
罗氏只管心中气急,表面上还得老着脸皮格外周旋,敬烟让茶忙个不休,一面向成基拜托照应丈夫,在老伯前代为吹嘘,一面又向芝庭请问表舅父母兄嫂全家老少人等安好,并探访京中景物人情。在她是既恐冷淡了娘家奥援,又恐得罪了丈夫的饭东,意欲面面周到,不料这两个都是新人物,最厌恶这些家常絮聒,成基还看在元荪弟兄分上随口敷衍,芝庭从小娇惯,本是膏梁纨挎,又染上一身学堂中的坏习气,似罗氏这等妇女,便罗家不靠乃父提拔,也是厌闷已极,先还勉强哼哈,后来连听都懒得听了。周母见元有只与凌沧闲谈,永不设法转圈,芝庭脸上已大带出有气神色,罗氏仍不知趣,只管絮聒,便笑间道:“许世兄想是吃你们家乡口味,看该怎么铺排法,招呼一声,世兄们既不嫌家常菜草率,那酒席就回了吧。”
罗氏何尝看不出风色,只为家传势利天性,把这两位年少贵客看得太重,起初以为应酬殷勤是生平拿手,哪知全用不上,一进门便隔膜,越急越想敷衍挽救,越敷衍越糟。
看神气,偷偷去接父兄,怕芝庭不见人就走,立予难堪,求荣反辱。不去接,日后知道,也非落埋怨不可,就此负气走出,又恐将人得罪,左右为难,连暗急带暗气,闹得神志昏乱,举动全乖。闻言知道婆婆给她开路,忙接口笑道:“我也真糊涂,只顾陪表弟世哥说话,也忘了到厨房看看去。他们素来小家子气,晓得乱做些什么。表弟高三哥这样客气,那我就便饭待承了,只是陪客少些,太不恭敬,我看还是把幼谷找来吧,都是同年纪的弟兄,又没拘束,也热闹些。他苏州情形比老二还熟呢。”
罗氏原是心还不死,又见成基在场,想借此给娘家一齐拉拢,特意试探口风。按说主人这等说法,客人任多不愿,也无见拒之理,芝庭偏发了大爷脾气,惟恐信一送去,老少三厌物一齐光临,忙接口道:“表姊不必费心,我怕人多,情愿哪天有空,自到表姑丈府上费两个钟头去领那一顿盛宴,今天最好容我们哥四个痛痛快快在这屋里谈到天黑,扰了伯母赐的便饭,再由我作东,到河下凉快一会,再好没有。不论谁,添上一位就没意思了。”这一钉子碰得罗氏头晕眼花,说不出的苦,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赔笑答道:“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要到后面招呼他们,暂时恕不奉陪了。”又对元苏说:
“二弟帮我作回主人,我调度他们把菜做好再来。”成基、凌沧并起立说:“大嫂不必大费事。”芝庭却装着看墙上字画,理也未理。罗氏含笑走出,才出房门,那眼泪早忍不住流了下来。刚走到院里,又想起芝庭口口声声说是老太婆赏饭,好歹也使他承自己一点情才好,故意高声道:“萍香,今天待客,用多少钱都由我付,用什么东西也到我屋拿去。”这时周奶妈在厨房中安排夜饭菜,另一女仆正在端点心,罗氏自用女仆向不许给里院做事,罗氏说完一看,身侧一人俱无,料知来客已然听到,惟恐眼泪被下人们看出,本来不会烹饪,忙自回转屋去。
萍香在厨房里吹了一阵,先听老仆张兴来唤周奶妈和徐妈,说太太叫就去。又待一会,便见周奶妈到厨房和面做水饺子,叫厨子买菜,因刚才对人白眼,素又不和,不便明问,以为二少爷又在家请客,明与主人作对,想探明下落好去报信,便守在旁边没舍得走。直等周奶妈做完点心,叫徐妈往上房端,刚想起主人的阔亲戚不知请进见面也未,跟着便见本房奶妈走来,说:“许二少大人早到后院,少奶也赶去了,孙小姐、孙少爷都打扮好,许二少大人老不见到前边来,你偷偷问问少奶,看是在房里等,还是抱进后院去?”萍香一回头,瞥见徐妈用提盒端了点心在和周奶妈使眼色,觉出事太奇怪,随口问道:“徐嫂,我们许二少大人怎会到你们屋里去的?”徐妈冷笑道:“他是拜我二少爷的客,你叫他到哪屋好呢?”萍香看神情有异,再问必无好语,慌慌张张往回就跑。
原意到后进探个详情,刚由偏院绕向二进屏门,恰值罗氏含着眼泪走来,迎头遇上,罗氏怒火头上正无处发泄,照脸就是一个嘴已,低声怒喝:“死丫头,往哪里撞魂去了,一走就不回头?”萍香的脸立时肿起半边,知道罗氏脾气,哪敢分辩,强忍痛泪随同回屋。
奶妈只顾记着主人所说,京里来人手头大方,贪图分提孙少爷小姐的见面礼,也不看看主人风色,罗氏一进房,便笑嘻嘻道:“孙少爷、孙小姐早打扮好了,少奶老不来叫,刚才新绸衫上已沾了一块,快领去跟二少大人磕头吧,看又看不住,再等一会更要弄脏了。”罗氏见一子一女俱已打扮得齐整,奶妈一说,都跟着抢说“我看表叔叔磕头,我不哭,有钱买糖吃”,越发伤心,气头上本想斥骂几句,一想不妥,话又忍住,便遮饰道:“二表老爷这时正跟老二他们打听往苏州考学堂的事,先莫去打搅,把少爷小姐领到外头玩一会去。等吃夜饭前再进去见也是一样。”奶妈正要还言,先喊萍香的一个也自回转,早访出一些真情,朝同伙使一眼色,各抱所喂小孩往外走去。罗氏忙喊萍香跟出去,萍香巴不得立功自见,匆匆赶出。
房中只剩罗氏一人,静中寻思,满想娘家阔亲戚来给自己作脸,谁知反和对头亲密,人大概是丢定。父兄知道,决不会怪芝庭天性凉薄,必说自己不善使手段,替婆家惜钱,不好好招呼,把芝庭客套认以为真,没去接他们来,这夹板气如何受法?又想起自己嫁时婆家正当盛时,婆婆出身大家,又是后娘,必不好处。哪知既没嫌自己赔嫁菲薄,相待更是温厚。只为受人蛊惑,有了成见,始终貌合神离,日久天长益发肆无忌惮。昨天对她那样难堪,今天还是好好的,处处都给自己留脸,不然的话,老二再一使坏,还更不好落场呢。可恨老二,许芝庭来看他,事前不说一声,已经该死,高世兄来也不打个招呼,让我怠慢人家。就说恨我不该嘱咐门房不许他会客,现时全家总是靠你哥哥来着,把他上司儿子得罪,幸亏这人真好,还算运气,不然回去对他爸一说,当时下条子把差事一撤,看你母子日后跟着我们吃风。
罗氏越想越伤心,心本就痛恨元荪,疑他有心使坏,萍香忽从外跑进,见罗氏卧倒在床,眼泪未干,知她伤心已极,恐又打人生气,正待轻轻闪出,先避一会,罗氏已然瞥见,将萍香唤至榻旁悄问周奶妈说些什么,萍香便照所闻添枝加叶一说。罗氏本就嫉忿,再把萍香所说细一推详,越以为元荪不但故弄圈套,使她丢人,并还向芝庭离问,不知说了她和娘家多少坏话,才致受此恶气;否则,芝庭至戚世好,自己好心恭维他,平自无故怎会这样给人下不去?越想越对,竟把所有怨毒全种在元苏一人身上,咬牙切齿咒骂了一阵,眼泪不知落了多少。后来是萍香劝道:“少奶身子要紧,气坏了来,仇人更称心哩。许二少大人不过京里才来,上了人家的当,其实亲的还是亲,过天明白过来还是帮我们。现在门房厨房那些下人都觉得许二少大人是老二请来的,活像连亲戚都不是我们的了。少奶要不到后院去陪客,更显他们说得真了。先前听周老花婆的话,就怄死人,外老太爷二天知道,还当少奶怠慢了的呢。少奶要把眼睛哭肿,不是白叫老二和周老花婆他们开心如愿么?我看赌气有什么益,不如打扮打扮到后院去,也免得叫老二只顾和许二少大人挑嘴,一面把外老太爷、大舅老爷、三舅老爷接来,老二多会拍马屁,也抵不了外老太爷是真亲戚,又是长辈,一句话就把二少大人请到我们屋,硬把这口气争回来,叫他们巴结不上,落个空欢喜,看看还有什么话说。”
罗氏不好意思说芝庭对他父兄也一体厌恶,叹道:“傻丫头,我还不晓得,要你提醒!本是打算这样的,不过我和二死鬼仇深似海,二少大人已然上当,被他哄来,我如一争,倒显小气,并且还有镇江高大人的少爷在一起,大少爷正靠他爹升官,他和二死鬼早就相交,我决不能请他进屋,那么一来不把他又得罪了么?你说得对,亲的还是亲的,迟早有明白的时候,乐得让他母子代我请娘家人,他们年轻,又喜欢说笑打闹,我这老姊老嫂的在场终是拘束,我想等快开席再进去。午觉还没睡,你不必侍候,还是到下房去留神探听,迟早总叫二死鬼知道我的厉害。”萍香年已十五,貌颇娟秀,原是罗氏藤条竹板下磨打出来的人才,因极机警灵巧,工于献媚,近年罗氏当她心腹,已轻易不事鞭扑。今见罗氏又动手打她,惟恐此张一开,重陷惨境,一听罗氏口气,觉出宠仍未衰,宽心放大,乐得迎合主意,还可惜此偷懒,在下房中去与人说笑,立即应诺退出不提。
罗氏离开元荪书房,周母也自回房,主客四人畅谈甚欢。元荪早把心事暗告凌沧,托其日后照应母弟,凌沧自是一口应诺。芝庭、成基俱不知元荪日内起身,还在再三邀约,饭后同往秦淮泛舟,再续昨游,元荪坚辞不获,只得应了,谈到傍黑,罗氏才领了一儿一女去拜见表叔,顺便也给成基、凌沧行礼。芝庭本想给见面礼,因当着成基和凌沧不便拿出。成基又碍着凌沧,都打算背人交与元苏,转给小孩。罗氏子女向凌沧礼拜尚是初次,凌沧知芝庭、成基都是阔少手笔,拿少了,相形之下难看,意欲改日送点东西,当时都无什表示。元荪两弟一侄均早放学归来,都在室中陪客说笑,就此岔过。一会开出夜饭,饭后芝庭便忙着催去,就把打发小孩之事忘却,罗氏又是一气。这晚芝庭、成基事先便向周母请求,准许元荪晚归,元荪到了船上无可藉口,连辞几回都被众人强行留住,直玩到天亮后才放回来。夏天夜短,人都起早,元荪到家,天已七点,路上遇见二弟一侄上学,车行甚速,未及问话,便自拐过。元荪回顾两弟回头高呼“二哥”,料知昨晚走后罗氏又有闲话,见车行已远,心想我是要走的人,好在母弟已托有妥人照应,理他则甚,便没做理会。
周家二层过厅左首便是罗氏的三间卧室,元荪到家进门,正往里走,忽见萍香扬着门帘往外探看,见了元荪,忙把头缩了回去。快要转过屏门,便听罗氏急喊:“快把他喊住,我有话说。”随听萍香追出,高呼:“二少爷莫走,少奶问你话。”元荪平日最厌恶萍香尖嘴轻狂,见她辞色傲慢,方要斥责,罗氏已相继赶将出来。元荪见她两眼红肿,头发蓬乱,满面俱是忿怒之容,神情动止均带悍气,全没一点大家风范,心虽鄙夷,仍然立定,叫了一声“大嫂”,强笑答道:“我刚回来,还没见过妈妈呢。大嫂有话,等我给妈请了早安再说吧。”元荪见罗氏神情泼悍,迥异寻常,初回不知何事,意欲向母间明底细,以便应付。话才脱口,罗氏已发怒道:“看你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已等了你一夜,不能再等了,说什么也跟我把话说明了才能走。”元荪见罗氏出言无状,本意还间几句,执意见过母亲再来,又恐追向后院累母亲受气,并还许在母命之下多受委屈,左不过为昨晚宴客之事迁怒,还有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