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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有地方可去,唐绯不知不觉,走到了东渡口。
江水苍苍,船只漂泊无依。春末夏初,苏州落起小雨,天气阴阴的。
唐绯不喜欢这样的阴天。她忆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有榴花开遍山野,火红火红如同朝阳。
那是云过山庄的景致。而彼时,江展羿还带自己摘了榴花,送去常西城卖。
她的,非常非常美好的回忆。
想起这些,唐绯忽然高兴起来。
天色昏暗,江上几点渔火。岸旁有个布衣姑娘,在兴奋招手。
“船家,你们有谁去蜀地吗?我想猴子了,带我去蜀地好吗?”
于是一叶轻舟入江,于苍茫江水中浮浮沉沉。就好似一个人的宿命,在沧浪红尘中辗转起伏,最后得以皈依。
转眼夏至,六月天色湛蓝,几朵白云如练。
云过山庄门前的古树很高了,绿叶繁密,枝桠粗壮。
这一天午过,江展羿闲来无事,纵上一段粗枝,枕着手臂小憩。
阳光透过叶片,细细碎碎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英朗的眉眼。
一时入梦,梦里有只白毛狐狸。狐狸似是无家可归,东张西望,十分无措。
江展羿心下一沉,转醒过来。这会儿,天上的云层又厚了些,遮住太阳,他纵下树,余光四下一扫,不由愣住了。
不知何时,山间出现了一个绯色身影,茫然四顾的神色,就像梦里的那只狐狸。
唐阿绯还是如初的样子,拖着大包小包的行囊,吭哧吭哧地爬上山来。
云过山庄渐近,洗练而简单的线条。庄前站着一个人,很熟悉很好看的模样。
唐绯原本是不怕的,可阔别月余如隔三秋。
她紧张起来,磕磕巴巴道:“猴子,我、我回来这里成吗?”仿佛生怕被他拒绝,赶紧又解释,“我没地方可以去了,三叔不收留我,庄姨又把我撵出来了,所以……”
唐阿绯还是那个唐阿绯,高兴的时候,紧张的时候,话都非常多。她颠三倒四地说着,除了江展羿,没有人能耐心听。
而待唐绯说完,江展羿便笑了,笑意温柔而潇洒。
他慢慢张开手,只答了一个字。
“好。”
唐绯看着张开的手,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意。
她觉得,这茫茫人间,到底还有个人肯收留她。
于是唐阿绯一时会错意,把江展羿那只想要拉她一把的手,当作一种相迎与接纳的姿态。然后她快步上前,埋首在他的胸膛,把这许多年来憋屈的眼泪揩在了他的襟口,却没能发现江展羿江大少侠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第23章
唐绯回了云过山庄,仍旧住在西院。
六月底,三伏天,一连几日暑气逼人。
唐绯种下“疏天影”后,闲来无事,便收集了一些竹条编竹席。
竹席吸汗,夏日睡在上头,能清凉一夜。胖三几人得了唐绯的竹席,纷纷夸好。唯独江展羿一人睡了新铺的席子后,顶了好几天黑眼晕。
大抵因为久别重逢,情谊更胜当初,唐绯这次回庄,庄里的弟子都待她分外热情。
譬如前些天,唐绯打水路过东院柴房。
柴房里头,顷刻窜出一人。此人姓张,瘦弱矮小,人唤一声“张矮子”。
张矮子自告奋勇,要帮唐绯提水。怎奈他没提一会儿,便被人喝住。
江展羿将大刀往肩上一扛,一脸严苛地将他提去了练武场。
于是从此以后,东院柴房方圆三丈内,张矮子再也没有靠近过。
之后有一日,唐绯闲来无事,便去练武场凑热闹。凑了没一会儿,人群中便嬉笑打闹着推出一人。
此人姓李,龅牙长耳,人唤一声“李兔头”。
李兔头羞羞答答,说要与唐绯比试。谁料两人才比划三招,一横刀风如水,兔头手里的铁棒便断成五节。
于是自此以后,李兔头因基本功不扎实,被江大庄主赶去后山,扎了一月马步。
后来又一日,唐绯去膳房寻吃食。膳房里头,蹲着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
汉子姓牛,男人面相女人心,人唤一声“牛娘子”。
牛娘子大展奇才,要给唐绯做宵食。
谁料菜刚起锅,引来一个偏偏书生。
姚玄站在膳房前,笑眯眯地说:“阿绯姑娘若是饿了,不如同我与庄主一起用宵夜。”走之前,袖口一副,顺走一盘现成的菜蔬。
于是此类事件发生多了,云过山庄便出现一些流言。譬如江庄主红鸾星动,自家门口开桃花云云。
待到庄内一中兄弟被拎去后山砍了七夜柴禾,这些流言,也渐渐消弭了。
残夏过,一番雨洗清秋,天高云阔。
这天,姚玄领着几个弟兄去常西城办事。
走之前,唐绯数了些铜板给他,让他帮忙带一本医书回来。
医书是做何用处,姚玄自然晓得——唐绯回了云过山庄,便不时熬药给江展羿。
而对唐绯熬的药,江大庄主连方子也不看,直接下肚。
只是,药虽喝了,江展羿的腿疾却未见好转。所幸,也没有再恶化。
云过山庄到常西城,少则一天一夜,多则三四天。这一次,姚玄早上方走,不到傍晚便回来了。
见到江展羿,姚玄握拳忍了半晌,压低声音道:“庄主,出事了。”
“什么事?”
“仲明丢了。”
仲明是云过山庄,一直跟着姚玄的一个弟子。
难怪一向冷静睿智的姚玄,眉目间竟也透出三分焦虑。
江展羿思忖片刻,问:“你怎么想?”
“庄主可还记得,你在江南曾被人盯梢?”
“确实有过。”
“今日,我带几个弟兄到雨前镇时,也感到有人在看我们。当时我以为是自己多虑,但到了下午,仲明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你是说……这两桩事有关联?”
“说不准。仲明年纪虽小,做事又循规蹈矩,按理不该出这种岔子。”
姚玄的揣测不无道理。
飞鹰阁比武大会后,江展羿便数次被人跟踪。如今回庄才一季,非但姚玄被人盯上,连云过山庄的弟子也丢了。
思及此,江展羿道:“这些人,恐怕是针对我的。”
“我也这么想。庄主在飞鹰阁的比武会大出风头,难免会引来一些江湖之流。”姚玄道,想了想,又说,“这桩事应从何查起,庄主你可有头绪?”
江展羿稍作思索,心念一动:“安和,你去拿笔纸来,有个人可能会知道。”
“庄主是指——”
“青衫宫,苏简。”
七日后,青衫宫,悠闲阁。
“云过山庄的来信?”苏简搁下茶盏,怔然道。
苏净将信递给苏简。
“此信不假,是我家兄姚安和的笔迹。”
信纸上的字迹颜风柳骨,风仪甚雅。
“少宫主,可要将实情告诉江庄主?”
苏简蹙眉。
前几月,他失去萧氏一族的行踪后,便将其往事重新查了一遍。
萧氏一族,是早年岭南一带的武林宗族,行事残忍,为众人所畏惧。
不过在传闻中,萧家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灭族了。
灭族的起因是族长的一双儿女偷尝禁果,诞下一个婴孩。族中其他人发现后,要处决那因禁断而生的男婴。族长不愿,与族中人起了争执。后来纷争扩大,萧家族人连同那足月大的男婴,便一齐毙命在了长江水中。
“二十年前……”
算起来,江展羿也差不多二十岁。而且当年的他,正是被欧阳熙在长江水便捡到的。
“不必说。”沉吟片刻,苏简道,“倘若江展羿真是萧家遗孤,那么萧氏宗族的人一定会再找他,有了这个线索,我们要找萧均,也容易得多。”
三日后,苏简的回信便到了云过山庄。
信是苏简亲笔写的,不长,但言简意赅,大抵是让江展羿先静观其变。
信的末尾,又提及来年的品茶会。
苏简说,第二年的品茶会,他打算开春就办,请江展羿早些过去,二人好浅酌几杯。
江展羿看罢信,沉默不语。
姚玄想了想,说道:“庄主,安和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是想提醒我,要小心苏简?”
“也并非是小心。”姚玄道,“安和相信庄主的直觉。既然庄主认了这个朋友,那么苏简对庄主,定也是真心相待的。只不过……心中有恨的人,做事为人,难免有偏执的时候。”
江展羿一怔:“心中有恨?”
“这一年来,我曾派人去查过苏简的底细。据说苏简从小跟他的爹娘不亲,反是‘回春手’蝶衣将他抚养长大。”
“蝶衣是他的姨娘,苏简跟我提过。”
“可是十一年前,不知何故,他的姨娘和表妹,突然惨死。”
江展羿闻言,难以置信道:“怎会……”
姚玄垂眸:“蝶衣的死因我至今没有查到。只不过,苏简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曾经对人许诺过,有一天,我若成了青衫宫的宫主,她们会是站在我身边最亲的人。如今她们不在了,我才晓得当初的愿望有多么可笑。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会比她们还活着更好了。
“言语虽轻,可字里行间无不有血泪。庄主,安和也曾心中有恨,一度迷失。我虽悲切于苏少宫主的遭遇,可也盼庄主能安好。”
江展羿半晌没有说话。
当时江南春,花褪残红。有个人推了一卷《青衫医谱》给他,说,在下只盼能跟江少侠交个朋友。
是朋友么?
“我知道了。”江展羿垂着眸,手指屈紧,信纸便皱了,“不过我还晓得,一个人不能轻易承诺。因为一旦承诺,便不能反悔。所以,既然说了是朋友,那便是朋友了。”
这时天已转凉,秋风阵阵。
山中总是更冷一些。
江展羿抬头看了一下灰蒙蒙的天,对姚玄道:“去跟山中的弟兄们说,从今天起,尽量减少下山的必要。如果一定要下山,提前告诉我。”
心中有点闷。不知是因为苏简的身世,还是因为庄里丢了弟兄。或者,兼而有之吧。
欧阳熙曾说,江展羿是个难得的重情重义的人。
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不知不觉便走到西院。江展羿站在院子口,见唐阿绯正哼着小曲儿,抱着褥子,乐哉哉地回屋。
唐绯余光扫到江展羿,不由高兴唤道:“猴子!”
江展羿点了下头,朝她走过去。
唐绯瞧他脸色不好,便试探着问:“猴子,我刚才听安和小哥说,这些天我们要少下山是吗?”
“嗯。”
“我听人说,是因为山庄的一个弟兄丢了?”
江展羿看了唐绯一眼,“这些日子,你也别去后山采药了。”
唐绯连忙点头:“你放心,药材我都准备齐全了。”
说着,她又回屋将褥子铺了。拍拍床榻,唐阿绯冲站在门口的江展羿道:“猴子,进来坐。”
江展羿犹豫片刻,看着唐绯一脸灿然的笑容,还是走了进去。
唐门阿绯挨着他坐下,又说:“猴子,你别难过。说不定过些日子,那个弟子就自个儿找回来了。”
“也许吧。”
唐绯见他仍旧闷闷不乐,便学着江展羿当初的模样,往他后肩拍了一把,朗声道:“猴子,开心点!”
江展羿诧异转回头。
其实有的时候,唐绯跟江展羿挺像的。一旦明朗起来,笑容总有云破日出,春晖万丈的意味。
可是此时此刻,江展羿看着这笑容,心跳忽然漏了几拍。
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想要俯下身去,轻轻触碰,感受那笑意的真实。
屋里的空气暧昧起来。江展羿黑漆漆的眸子里,仿似起了一团火。
饶是迟钝如唐绯,也慢慢发觉了一丝不对劲。
然而,就在江展羿要把心中想法付诸实际的那一刻,房门口,忽然传来一个讶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