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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平拿碗将血接了,看了一会儿,摇起头来。又重新将短匕烧烫,开了几道更深的口子。如此反复多次,其过程自是剧痛无比,不必赘言。
待葛平把伤口包扎好,江展羿已是行动不得了。葛大夫指了指角落里的拐杖,说道:“这些时日,你若不便,就先杵着拐吧。”
江展羿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我的腿……”
葛平长叹一声:“江公子的腿伤委实蹊跷,老葛已尽全力,也不过是缓解三分,而回天乏术了。”
江展羿听到“回天乏术”四个字,猛然僵住了。
过得好半晌,他睡下眸子,低声地问:“葛大夫的意思是……”
“还是那句话,这世上若无高人相助,江公子的左腿,至多能用三五年,此后,大概会……废了吧……”
那一头,江展羿听了这话,却没有动静,只是扣住榻沿的手指,微微一颤。
葛平收好药囊子,往屋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江公子习武之人,腿若有疾,如文者眼盲,歌者喉伤,只是,江公子若能看开,还望听老葛一劝。”
“葛大夫请说。”
“公子的腿疾,是毒药所致。毒素现下虽未扩散,但到了日后,却也难说。还望公子能丢车保帅,等入了冬,将这左腿……截了……”
屋角烛火忽地爆了一声,四周却更静了。
江展羿似乎没听清,他的喉结上下一动,愣然问道:“你说……什么?”
“不过若江公子还存留一丝希望,也自可去寻访高人医者。也许在他人眼中,江公子的腿疾不过小病症,是老葛见识短浅罢了……”
江展羿听了这话,不由抬头。良久,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轻微的,自嘲的微笑:“葛大夫说笑了,蜀西千里,葛大夫的医术,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葛平走了以后,江展羿又在屋内静坐良久。脑子里,不断回荡着葛平先前的话语。
——江公子是习武之人,腿若有疾,如文者眼盲,歌者喉伤,只是,江公子若能看开,还望听老葛一劝……
——还望公子能丢车保帅,等入了冬,将这左腿……截了……
这条左腿对自己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江展羿想,许是还盼着能为云过山庄百来号弟兄糊口,还盼着有朝一日,带爷爷一起,踏遍江南烟雨,大漠风沙。
可此刻呢,他的目光却只能落在角落的拐杖上。
屋外有山间鸟鸣。风声里,还有弟子们练武的呼喝声。
而在这一方屋内,江展羿却锁着眉头,吃力地将拐杖杵在腋下,推门而出。
唐绯今日心情好。昨日活捉的鳜鱼,今天就剖腹去鳞。加水加料炖了半日,鱼汤鲜而美味。
唐绯等不及晚膳,就盛好一碗汤,给江展羿送去。可她找遍整个山庄,才在昨日的小河流处看到他。
唐绯没能瞧见倚在一旁大树边的拐杖。她一见江展羿,便兴致冲冲地喊了声:“猴子!”高兴地沿着河道跑下来。
将手中汤碗往前一递,唐绯兴奋地说:“猴子,快尝尝。”
江展羿一愣:“这是什么?”
“我炖的鱼汤,你快尝一尝,已经不烫了。”唐绯捉起勺子,在汤碗里舀了一舀。一边喂给江展羿,一边又有模有样地哄他,“你快喝一点儿。喝了这个,你不但身体好,腿上的毛病,也能好起来的。”
江展羿听了这话,心中一刺,皱眉偏过头:“拿走,我不想喝。”
唐绯一呆,只当他是不饿,又将汤勺与他递去:“那你尝一点,就一点,我做了一下午呢!”
江展羿避之不及,本想站起身来。可他左腿一用力,便是一阵剧痛。他皱起眉头,烦躁地挥开手:“你烦不烦啊?我说了我不想喝!”
这一挥手,唐绯却没能躲开。汤碗砰然落在地上,鱼汤溅开来。
唐绯怔住了。江展羿也愣了,过了一会儿,他喊了声:“狐狸仙……”
可唐绯没有理他,只是沉默地蹲下身,将碎瓷片一个一个收起,拿到河边清洗干净。
江展羿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一阵,又轻声道:“狐狸仙,我……”
唐绯回过头来。她的眼里有委屈的神色,唇角动了动,很是生气的样子。
“你冲我嚷嚷什么啊?”过了半刻,她嚷道,“我、我要不是昨晚偷看你练功,觉得你腿伤挺严重的,我至于辛辛苦苦熬汤给你喝吗?!”
她抿了抿唇,连声音都发干了:“我老三叔说,习武之人,可以没有眼,可以没有手,可一定得有一双腿。你如果——”
“够了!别说了!!”江展羿心头一股闷气压得他几乎窒息,仿佛只能吼出来。
“我偏要说!”唐绯道,“我懂医术的。你的腿,不过是经络的毛病。如果好好爱护,不久以后就可以复原。可你、可你要是不管它了,日后残废了怎么办?日后走不动了,连你的刀都舞不起来了,又该怎么办?”
江展羿听了这话,彻底愣住。
方才心头还有怒火,还有不甘。可现在呢?现在连怒火也没了,只觉得对自己失望。目之所及,心底各处,均是一片荒凉。
他沉默地看向远山,撑着石头,努力站起身。虽然竭尽全力做出正常的样子,可目光与唐绯擦肩,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我当初,怎么会答应罗师爷,把你带来山庄?”
唐绯猛然滞住。她怔怔地望向江展羿,身子没能瞧清他走路的样子,其实是一瘸一拐的。
“你说……什么?”
江展羿杵着拐杖,略路偏回头,冷声道:“当初,你在常西城闹事不断,罗师爷看不下去,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暂且收留你。”
“你……”唐绯有点难以置信,“什么……一百两银子?”
江展羿垂下眸子,没有回答。
“猴子,你是主动收留我的,不是么?”
“山庄里、山庄里的人,都挺喜欢我的,不是……么?“
唐绯的样子有些难过,像是失落的孩子。江展羿忽然不忍心看她,将头转到一侧。目光所及,流水匆匆,一去不复返。
于是唐绯便明白了。
她的眼圈顷刻红起来,心口几起几伏,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江展羿用余光看着唐绯的样子,突然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话。
其实呢,有没有那一百两银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狐狸仙,是个好姑娘啊。
江展羿默了一默,轻声道:“狐狸仙,其实……”他伸出手,还没够着唐绯,左腿便因为不着力而一个踉跄。
江展羿忽然觉得无力,觉得有许多事,他从前做得到,以后或许做不到了。
他慢慢地收回手,抛下一句:“河边风凉,早些回吧。”便杵着拐杖,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了。
第08章(修)
当日夜里,唐绯没能睡着。
她的眼前,全是白天时,江展羿的背影,小河水湍急,山风清凉。曾几何时,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怎么就杵着拐杖,一瘸一拐了呢?
唐绯觉得有些难过。一种不同以往的,从心里头一丝丝儿地漫开的难过。
同样不痛快的还有江展羿。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终于入梦。
梦里头,却见一只毛色雪白,眸子清澈的狐狸。狐狸跟他跑跑跳跳,煞是可爱。但一不小心,他踩到了狐狸尾巴。狐狸吃痛,钻入草丛中,再也不见了。
狐狸仙便是这样的人吧。虽然单纯,可心思细腻敏感。
也不知今日自己的一通话,会令这小姑娘更觉几分人情荒凉。
江展羿在睡梦中,手指微微一动,拧起来眉头。
过后便是大晴天。一年夏光,总有那么几日,太阳会极尽热烈地炙烤大地。
今年的这个时候,云过山庄格外安静。胖三齐寿下山办事了。江展羿在东院养伤。庄内事物,都有姚玄操持。姚玄是秀才出身,骨子里头,有文人的清寡和内敛。
唐阿绯倒是日夜忙活,只是她的忙碌法,委实不知所云。
七八日后,天阳依旧灿漫,气候稍稍转凉,胖三和齐寿便回来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个面容清丽,貌美如花的姑娘——白尤歌。
很多事情,都是撞在一块儿发生的。彼时江展羿腿伤复原,顽疾仍在。而唐门阿绯,依旧对日前的事耿耿于怀。
这一天,卯时刚至,天色还是一片水茫茫。膳房长桌上,统共有四人落座,江展羿和他的三个跟班,以及一头前来蹭饭的呆龟。
唐绯有点犹豫,能干的活,已经干完。可要她与四人一同坐下,终是不妥。
不为什么,只是她突然知道云过山庄收留自己的缘由,是一百两银子。
似觉察到唐绯的一样,姚玄笑着招呼:“阿绯姑娘,坐下一块儿吃吧?”
唐绯连忙摆手,扯出一脸牵强笑颜:“不了不了,等小阿呆吃完,我还得带它去洗个澡。”
四人一龟同时噎住。这世上,上哪儿去找洗澡的乌龟呢。
如此拙劣的借口,令唐绯也尴尬起来。胖三瞧出些蹊跷,伸手捅了捅江展羿,小声道:“老大,你对狐狸妹始乱终弃了?”
江展羿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他回头看唐绯一眼,沉默片刻,冲对面位置扬了扬下巴。
“坐吧。”
唐绯亦沉默一阵,“哦”了一声。她的样子有点怯怯的,正要伸手夹菜,却与对面的筷子碰在一起。
江展羿下意识避让,唐阿绯赶紧挑了盘里的肉,放入他的碗里。然后那一盘菜,她再也不碰了。
江展羿忽觉烦躁,再吃两口,味同嚼蜡。想起她其实是个爱美的姑娘,可第一夜来山庄以后,便将行囊里头最好的簪子送给泰婶。又想起她虽谨慎小心,可到底是个单纯性子,一去常西城,俨然一副乐昏头的模样。
“啪”的一声,江展羿将筷子一放。他抬头再看唐绯一眼,心头也不知什么滋味,转身便走了。
云过山庄是个正经门派,不做大奸大恶的事,不练邪煞绝世的梧桐,可必要的操练,还是每日一修的。
近来,此庄庄主江展羿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每到半夜,便将庄里弟子撵去练武场,勒令他们从基本功练起。捆沙袋,扎马步,扛着木头跑圈。如此几日,山庄弟子叫苦不迭。
这天夜里,练武场众人挥汗如雨。江展羿扛刀在肩头,目光四下一扫,准备提人出来训喝。
山风清凉,送来草木芬芳,亦送来一声轻笑。姚玄道:“我方才过来,撞见齐豹子。他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也忍不住问我,庄主最近可是吞了火药,凭的脾气这般暴躁。”
江展羿只当是没听到这话,只问道:“怎么样了?”
姚玄的笑容里有玩味:“白姑娘那头,真真是没奈何。她说除非庄主亲自去问她,她不会将小公子的下落告诉任何人。可若云过山庄不救那小公子,她也绝不会回到白将军身边。”
其实这桩事,说来十分简单。白尤歌是蜀地白将军的大闺女儿。前些日子,俩父女不知何故闹翻了。白尤歌离家出走。来到常西城。
白将军自是着急,可又不敢擅离职守,只好托云过山庄将白大小姐带回府。谁料临到头,白尤歌又提条件,她嚷云过山庄帮她救四个人,三个姑娘,外加一个小公子。
江展羿闻言,眉头一皱:“那便耗着吧,过几日直接将她绑回白府去。”语罢,目光朝练武场一扫,顿时一声怒吼,“你!绑好沙袋,站去木桩!”
人群中,有人叫苦,有人窃笑。
江展羿等了一会儿,没听姚玄往下说,忍不住看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什么?”姚玄故作不知。
江展羿咳了一声,有点儿尴尬:“狐狸、狐狸仙呢?”
姚安和长江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