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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倒了下去。
我慢慢地垂下头去,长发如水泻落。我听到他的脚步停在我面前,冰冷手指探来,托起我的脸庞。我软软地任他摆布,视线之中,只有一片惨白血红交错的微光。我已经看不见了。
他轻柔地,仿佛安抚一般地贴近了我。
“这样的终点,你,还满意么,薇葛?”
“为什么……为什么!”我侧开脸去,低低地呻吟。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他们还是没有来。
他突然悄声细语地说,“那个男孩子醒了。”
我猛然仰起头,他哈哈大笑。笑声中我听见晴洲微弱惊恐的呼喊,还有他踉跄扑来的脚步声。腕上忽然一松,那柄钉住我的长剑被拔下。那个怪物的衣摆擦过我脸庞。然后我骤然被推进某个人的怀里。他大笑着渐渐远去,终于消失。
我竭力地睁大眼睛,模糊视线中终于映出那张熟悉的清俊容颜。晴洲死死抱住了我,他的头深深埋了下来。
“薇……薇啊!”他的声音狂乱嘶哑。
“放开她,晴洲。”
那是祖父的声音。门外突然有喧嚣无尽。祖父的步子出奇轻盈稳健。他弯腰拾起我的霞月,视线淡淡扫过,然后冷静地重复。
“放开她,晴洲。她是萧家的妖孽。她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晴洲定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看透他心思一般,老人的语调突然低柔。“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是为了什么,做过的一切总不会因此改变。
放开她,晴洲。她是凶手。”
“不!”他猛然转头,目光绝望几近绽裂。他死死地盯着祖父,声音哽在喉间,他一点点吐出那些字句,仿佛那一字一句都如细碎冰棱擦过咽喉,微微一动,便是鲜血粼粼。
“爷爷,您答应过我的……”
有一种绝对陌生的寒意掠过祖父眼中。他苍老镇定的脸庞那一刻罩上了那种奇异的寒冷,无法分辨无法摆脱的凛冽,那仿佛是一种残忍。
晴洲紧紧地搂住了我。他双肩抽动,长发深深垂下。我能察觉那近乎崩溃的痛楚用力撕裂了他,在那一瞬间。
“您是答应过我的,主君大人!”
“晴洲,住口。”
轻微而威慑的音调几乎逼近杀戮的氤氲。祖父慢慢靠近了我们。他伸出手掌放在晴洲肩上,用力一按。
晴洲猛然一抖,他缓缓抬起头,侧过脸去注视那只沉重而稳健的手。他已经满面泪痕。
“这样……为什么是这样。您明明知道的。”
他冰冷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发丝,试图抹平那些凌乱,然而他已经抖得无法自控。
“您明明知道……我不能够失去她。”
“萧晴洲。”
祖父叫他的名字,冰冷深邃眼神深深地凝视着我。
“萧晴洲,没有什么是不能够失去的。除非你不想得到。”
说完之后,他放开晴洲,缓缓转过身去。
我明白。
我轻轻微笑起来,向晴洲探出手去。纤细潮湿的手指沾满血迹,颤抖的指尖慢慢流过他惨白温暖轮廓,擦过他簌簌发抖的嘴唇,慢慢滑落。
让我记住你,晴洲。如果我已不能继续,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铭记。
可是我已经无能为力。
无法逗留的拥抱。无法安稳的依偎。
无法长久的温暖。无法成真的爱恋。
从开始的那一刻,便注定如履薄冰。
洲,如你所愿,我不会为了你留下来。
我慢慢挣扎起身,试图脱开晴洲的怀抱。他死死地抓住了我,一丝不肯放松。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仿佛可以注视到地老天荒的美丽和眷恋。我用力推开了他。他踉跄着跪倒在地,痉挛着无法站起。那镇静剂的效果令他连这样的我都无法抵挡。
“不要,薇,不要。”
他喃喃地说,突然用力撞向地面。再抬起头时额上已经血色斑斑,那双摇曳的眸子却恢复了些许清亮。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向我靠近过来,被祖父拦住。
我站起身来,退后几步,摇摇欲坠地面对祖父。
我看见他身后的他们,那些拥持晴洲的萧家人,那些冷漠而惊悚的注视。那目光慢慢地勒紧了我的呼吸。我不能呼吸。
“请您,还给我吧……”我对着祖父轻轻微笑,我明白他了解所有含义。我明白,这十九年来无言的纵容,诡异的默契,最后的约定。
“还给我,霞月。”
祖父安静地注视着我,突然向我抛来那道晶光,我伸出手去,握住刀柄。错开晴洲的视线,我轻轻仰起了头。
仰起头,便是满天星光如雪。破碎的穹顶,透明无瑕夜空。青色的光线浮沉。
明天,或者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究竟如何,是我不能够知道的了。
永别了,我的家族,我的年华,我曾经拥有,即将告别的一切。
今生今世已惘然。
永别了,晴洲。
我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那一瞬我知道自己从未梦想过永远。晴洲,你错了。我们之间,丝毫没有未来可言。
只是我不后悔。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一生,为情所困,为心所缚。
情愿,心甘。
他呻吟着,突然倒了下去。
“……薇!”
我对他微微一笑。
他的手指用力剜刻着大理石地板,血涌出指尖。他寻找着发掘着所有能够找到的痛楚来抵抗那浓烈的药力,然后终于再次聚起力量猛然起身。翡翠般瞳孔划过诡异光亮,骤然破碎。
那种不顾一切,无法挽回的破碎。
“薇!不要!我们……”
祖父飞快地扬手,一掌击中他后颈。晴洲骤然倒地,一动也不能再动。
那样果断坚实的一击。我定定地凝视着他。我从来没有明白过这个老人。我的嫡亲祖父。纵然我继承的是他的血脉,我的名字,那个芬芳美丽的咒语,呼唤着他所赐予的,同他一样的灵魂。
他凝视着我。目光再慢慢滑到脚下的晴洲。男孩竭力探出的手指扭曲成一个捕捉和挽回的姿势。
晴洲,不能挽回。一切都不能挽回。
爷爷,我知道您在等待什么。我知道我能够给您什么。是的,十八年前那个玉雪婴孩伸出细小手指的刹那,今夜的我便被附上了完美的咒语。我注定是为萧家,为霞月而生的女子。
我是萧家的萧晴溦。
萧晴溦自有萧晴溦的结局。
我轻盈反手,将霞月深深送进了心口。那一处新鲜的伤口。这是瑟寒制造的开始,由你结束。亲爱的,一切,十八年前由你开始,这一刻,由你结束。
瑟寒霞月,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我深深地合上了眼睛。
从不曾这样轻盈,从不曾这样沉重。困倦和寒冷如浓艳花香,无孔不入地浸透了我。万顷空茫,我无力地向命运探出了手指。血丝滴落,黑暗突然之间遮住了眼睛。所有的知觉随风而散。我感觉自己像一丝轻烟在淡蓝的月光下缓慢地蒸腾起来。月色之中,我仿佛看见鬼魂的眼睛含着前所未有的笑容向我投来了近乎热烈的邀请。
终于可以遗忘所有。终于结束。
是的,我的公主。你终于结束。你终于做到了一切。
我终于能够结束。
黑暗之中,我放任自己的意志沉沦成一束绝望的咏叹,琉璃碧色火焰徐徐飞舞,灼灼其华。那一刻我罔顾自己,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终于化作了生命洁白的灰烬之中最暧昧而艳丽的一丝歌声。
之二十四 花蜕
带我走。
带我离开。
清冷坚硬的手指慢慢托住我的脸庞,他俯下身来。湛蓝深沉的眼瞳似乎带有某种我不能察觉,无法分辨的温柔。我不能确定。一波波痛楚如奇异潮水徐徐涌上。他的手臂紧紧扣牢了我。浓郁芬芳的长发垂落下来,轻轻擦过我的嘴唇。我一无所知。
记忆里是否有过这样的时刻,妖艳迷乱的时刻。视线中的一切,如彩色陀螺在透明的冰面习习旋转,直到那花纹呈现出最不可辨认的语言。耳边有沙沙的风声,每一丝响动都如冰针透进我的耳膜。无法抵挡的侵蚀,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世界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你已经不是他们的一员了,亲爱的。他的声音遥远而又切近,琅琅如天国的呼唤。
天国,哪里有天国。我的公主,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有及时行乐。
冰冷,和麻木,自某一个角落开始,渐渐深入血脉。我能感到血管中一丝丝泛起蓝色的薄冰,细碎的冰屑渐渐凝结,碾压和击刺着每一丝柔嫩脆弱的肌体。分不清是痛楚带来了寒冷,还是寒冷膨胀着痛楚,或者它们根本就是一体。我相信自己的血液早已停止了淙淙的行走。那曾经蓬勃流淌在我灵魂深处的悸动,那彻骨的妖娆和坚执,骄傲和凛冽。它们在哪里呢。我一无所得,一无所思,一无所知。
烟消云散。
生有时,死有时。
我慢慢地放弃了呼吸。拥抱过我的人再也不会拥抱着我。亲吻过我的人,我再也触碰不到他们的嘴唇。爱恋过我的人,我亲手将刀锋送进他们年轻鲜活的身体。我做了什么,我错过了什么。一切都别无选择。
为什么我还是不能解脱。
你真的想要么,薇葛。
魔鬼的嗓音轻柔甜美。仿佛深蓝暮色之中夜莺轻盈的低鸣,火红的罂粟花田,甜蜜诱惑的种籽徐徐生长。我懒懒地坐在硕大华美的花朵下,细细的手指温柔拨过绸缎般滑润流丽的花瓣。我将脸孔藏在花下,轻声微笑,一如多年之前那个月沉星稀的午夜。我等待着一场真正的告别和决绝。
“薇。”
“薇葛。”
我慢慢站起身来,掸落满身芳香簌簌的花瓣。我茫然回顾。旷野的风里有兰草的清香和桂婴的气息,我缓缓伸出手去。坠落到掌心的却是殷红泪珠。
我抬起头,便看到他们。
一个白衫胜雪,一个黑衣如夜。良辰美景奈何天,刹那重回,时光行至此处微微地打了个回旋,沉入芳草缤纷的谷底。留给我的,是眼前这难以割舍不堪回首的刻骨韶华。
流年随水一念间,恻恻悲欢三生寒。
他们对我伸出手来。洁净轻柔的手指,眷恋温存的姿势。
黑色的河流自我脚下徐徐滑过,清凉水波抚过我赤裸的脚趾。我低下头,便看到一个无限清晰的自己。长发如浸透染剂的蚕丝,一缕缕凌乱缠绕披散。瑟瑟的血水自发梢滴落,一点点落入水中,便模糊了青春年少容颜。我慢慢摊开双手,血迹,无法抹去的血迹,浸透每一根掌纹每一寸肌肤,血色淋漓,苍凉而恐怖。我用力咬住嘴唇,将双手藏到身后。而后我看见自己随风摆荡的衣襟。月光突然明亮,星子的注视冷漠遥远。少女鲜红的衣袂照亮水波。波浪突然沸腾,搅动起一声声惨厉呼喊,一串串恶毒咒骂,一句句绝望哀求,一丝丝断气之前最后的呼吸。
孽之花,绝代妖红,盛世蔷薇。
他们依然对她伸出手来。这一刻我在远处,我似乎无所不在又无从居留。我凝视着那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