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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第二晚猎食的时候她从我身边消失了一个钟头,在我开始担心之前施施然地带着一脸稚嫩的笑意回到我面前。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仿佛布上精美胭脂。她的眼睛分外明亮,那是喝足血液之后的眼神,满足而慵懒。她偎进我的怀里,索了一个吻。我在她的呼吸中闻到酒气,刚想质问她去了哪里,杀了什么人。这时惊呼声和奔跑声纷杂缭乱,远远传来。火光已经冲天而起。烟灰在空气中浮动,夜空被烈焰蒸干,月亮的脸色惨白而怯懦。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变幻的光影游蛇般流转于玉样脸颊,毫无表情的双眼,紧抿的唇。她看上去就像个执拗的孩子。
那家妓院很快被烧得一干二净,几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没有人得以逃生。第一晚的离奇杀人案,次夜的疯狂火灾,两条新闻都上了报。我发现的时候,薇葛正用那份报纸垫着膝盖在剥石榴。她当然不吃,只是一点点熟练地剥开果皮,摘下每一颗晶莹嫩红的石榴籽放在掌心把玩,丝毫不在乎芬芳的汁水印满手掌,留下大片很难洗掉的艳丽痕迹。
石榴汁沁过报纸,到底还是染上她雪白衣襟。她扔掉报纸,石榴滚落到地毯上,然后看也不看我地走去浴室。
我拾起那份报纸,看着她的背影再看向社会版上某一条小小的标题。她没有发觉,或者发觉也未曾懂得的标题。
“年轻侯爵对异邦神明的眷恋。”
耸人听闻的题目。我无声地浏览过去。
“萧氏首席继承人,第十三代侯爵萧晴洲同威廉·琼斯爵士来往频繁。琼斯爵士向来以研究东方奇妙的梵语见称,不久之前,他刚刚向孟加拉亚洲学会宣布,‘无论梵语多么古旧,它具有奇妙的结构;它比希腊语更完美,比拉丁语更词汇丰富,比希腊语和拉丁语中的任何一者更优美得多。’
年轻的侯爵大人没有否认他对于琼斯爵士的研究所表现出的巨大兴趣。虽然他和琼斯爵士都拒绝透露原因。”
我握紧手指,然后突然放松,一缕轻烟腾起。报纸在掌心跳动了一下,化作一团火焰,坠到地面,倏而成灰。
薇葛,我的薇葛,也许,或者,难道,这就是命运。
之五 芸烟
“这是什么?”
她终于肯对我发出声音。我着迷地闭上眼睛,慢慢地,仿佛品尝某种质感柔软粘稠的蜜冻一样,让舌尖一丝丝滑过表面,攫取一点慢慢品味,让那辛涩的甜美一缕缕下滑到舌底,经过喉咙,沉淀成胃里一点珍贵的暖意。
清冷微沙的嗓音,那是当年那个女孩的声音,傲慢而美丽。
我闭着眼睛看她,用此时这难以解释的,又悲凉又兴奋的心情,温柔地注视她。她,和她手中那柄古怪的刀,七寸刀锋细薄柔亮,苍白如水。那柄刀在二十二年前就失去了刀鞘,在它归属这一任主人的瞬间。她慢慢地握住刀柄,将刀刃横在眼前,以那种与生俱来的老练眼光仔细打量,青墨双色的瞳孔含着一线幽光,静静地滑过刀锋。她右手食指稳稳地按住了刀刃正中的血纹骨,那样巧妙而娴熟的姿势,她独有的姿势。
是的,那是她的刀。霞月刃。
我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将自己完全放松,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把自己交给了命运。如果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可以掌管那种名叫命运的东西。
“这是你的刀,薇葛。”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慢慢抬起头来看我。“我的?”
“你的。”我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仿佛害怕惊吓了她。“你的刀,你用过它,用了很久。你重视它胜过很多东西。这是你拥有的第一件礼物,你自己挑选了它,它也挑选了你。”
是的,我知道那一切,我全都知道。
她诧异地注视我,再注视手里的刀,突然一反手将刀锋滑进衣袖,那个动作简直浑然天成。我猛然睁开眼睛,她看着我,嘴唇毫无血色。
我几乎再度开始痛恨自己了。
“我……这样做过。”她茫然地看着我,“我的刀?”
“你的。”
我一伸手便把她揽入怀中,用我所能做到最快的速度。我慢慢握住她的手,纤细冰冷的手腕在我手中,她在我怀中,一切却那样不真实,我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我摩挲着她左腕上的玉镯,低下头轻轻亲吻光滑翡翠。然后我突然扯开了她的衣襟。裂帛声起,绫罗碎落,我贴住她心口,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我掌心下沉稳冷静地跳动,没有一丝动荡。我疲倦地垂下了头。
“薇葛,你是否记得这个,还有那一切。”
我的指尖轻轻滑过苍白肌肤上那一枚淡红的伤痕,极窄,极淡,像一丝蜂鸟的羽毛贴伏在少女微微跳动的心口。她所有的伤口都痊愈都消失,在那一夜之后,在我纯粹的血液注入她身体之后。然而只有这一处创痕,淡漠而美丽,似乎将要作为她永远的勋章留下来。
宽不盈寸,深有七寸。从最初见到这伤痕那一刻我便完全相信了那个家族的诅咒和预言。雪寂花飞的1782,瑟寒,霞月,那两柄刀先后没入我怀中的这个纤柔身体。她本应是具尸体,这如花容颜早已应该在地底沉埋经年。然而她活了过来,活成今天的这个样子,违背了预言,逃离了诅咒。那道妩媚伤痕难道就是证据。
她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霞月从她袖中滑落,我接住,然后重新递给她,她没有接。她慢慢滑下我的膝头,然后后退,脸上是那种受惊的表情,小女孩一样又脆弱又梦幻的表情,那种努力说服自己却明知无法成功的挣扎,我几乎想要重新抱紧她。虽然几乎扭曲,那张脸还是美得教人惊心。她突然回身一溜烟地逃走。我听见门被重重摔上,之后是花瓶的碎裂声,画框从墙上跌落,窗纱被用力撕破时绝望的嘶鸣,什么东西砸到钢琴上,琴盖碎裂,黑白琴键一齐惨叫,惊天动地,惊心动魄。
我走过去敲敲门,“薇葛?”
她不理我。破坏声一阵大似一阵。我深深叹口气,“薇葛,别碰那些鱼。”
回答我的是鱼缸碎在门板上的巨响。水从脚下的缝隙里流出来,浸湿刺绣地毯。她一声不出地继续着破坏。我能看见她用力踩碎那些滑溜溜的日本金鱼时,一样漠然无神的眼睛。
我一掌震开了门,几乎撞到她身上。我笔直走向她,抓住她的肩头。她安静地拼命挣扎,我用力将她按倒在一张比较完好的椅子上,看着她,我问,“薇葛,你到底想要怎样。”
她挣扎,不回答。我扣住她,逼她正视我。她突然一反手抓住我手臂,指甲用力划破衣袖,血色飞快沁出来。我不理睬那个,只凝视她的眼睛。她拼命扭动撕打,就是不肯正视我。
“薇葛。薇葛。”我喃喃地叫她。这一刻,她分明在与自己为敌。
“放手啊!”她突然大叫,声音尖锐而出奇纤细。
“放开我,巴瑟洛缪!”
我放开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搂着自己的身体,她连头也不肯抬起。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做声。
“那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那都是怎么回事?”她猛然抬起头,已是泪眼婆娑。我骤然震动。四年了,我不曾看见她的眼泪。那四年之前亦几乎不曾。这凛冽如冰雪,璀璨如蔷薇的女孩,她能够为谁落泪。我只知道,这一次,是为她自己。
我轻轻地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尖叫一声,狠狠地扑过来,推倒了我。我仰面倒在地毯上,后脑撞得有一点钝痛。要躲开她是很简单的事,但我突然就是不想躲开。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我没有逃避的理由和借口,或者,我也根本不想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借口。
她伏在我身上,冰冷的手指卡住我的喉咙。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决定了这样做……凭什么!”她长发凌乱,苍白的唇颤抖,绯红泪痕垂下脸颊,滑到唇边,居然分外娇艳。
这一块血泪迷蒙的冰凌玉。
“你到底是什么,到底想做什么,你又想要我怎么样呢?那些究竟是什么,你又想给我什么?”
太多什么,太多为什么。太多。我不能解释也无须解释。我知道她知道,我明白她明白,至少,她会明白。
她突然扬起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颓然伏倒在我身上。她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我。冰冷潮湿的脸庞紧紧贴着我的锁骨,我能感到她柔软的心跳突然散乱。
“巴瑟洛缪。”她的语气脆弱而肯定。
“你太自私了。”
你就像伦敦城上空的月亮一样,自私而冷酷。你根本看不见一切,你什么都看不见。
她喃喃地呻吟着,手指用力抓紧了我,柔嫩冷香的嘴唇突然覆盖上来。
散乱的书本在身下硌得我有些疼痛。漏网的金鱼在我的发丝里沙沙地蹦跳。地毯上到处都嵌着古瓷和琉璃制品的碎片。空气中飘浮着绝望的味道。可是又有什么要紧,这一切。我探出手便抱紧了她,将她向我用力拉近。
这简直又像一个梦,一个梦。那样浪荡放纵且不真实。有生之年我可以记得的,是她那一夜荡漾的长发,诡异的神情,紧闭的双眸,齿尖深深嵌入苍白的嘴唇,诱惑的喘息和清楚感知的心跳。从没有哪一刻我那样清楚地感觉她就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那甚至不是一个真实的她——便着了魔的我,得不到她,得不到她便永世虚无。那说永远就是永远,因为我不会老不会死,你知道的。永世虚无,太可怕的预言。然而那时我真的那样觉得,下定决心,得到她,否则便虚度流年。那样的欲望引导我走到今日的结局。也许这并不能作为一个结局。
之后我抱她去浴室。她无力地任我摆布。她将自己埋在水底静静地仰视我,我知道,但是无话可说。她伸出手,抓住自己的长发,那墨蛇般游曳于晶莹水波中的发丝分外柔软缠绵。她用力抓着自己,似乎想这样把自己提出水面。我终于伸出手去托起了她。
“你会带给我那一切。”
她伏在我膝上,垂着头,毫无表情的声音,宁静如月华坠地。
“是的。”我说,手指沿她晶莹轮廓边缘轻轻擦过,然后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那一切,那本来就是你的。”
我能感到她绝色的眼眸死死地钉住我的背影。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无法分辨也没有力气分辨。她的眼神,我可以期待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敢期待。
“我的。”她点头再点头,“我的。”
一抔水花突然扬起,狠狠地泼向我,没有抵达便摔碎在地。她喘息着,目光自森森散乱的长发下笔直射出,雪夜郊狼一样绝望暴戾的目光。她用那种目光撕扯着我,摇撼着我,击打着我。
她轻轻地说。
“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
我禁不住抖了一下,在那一瞬间。
那一瞬,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稍纵即逝,那种灵光乍现,我没有来得及抓住便已逃脱。在很久之后我回想起那时的所有,太清楚的记忆是种折磨,我清楚记得她的眼神和姿态,动作和语气,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后来我想起,那一瞬,我似乎是可以得到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