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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地问,“您真的答应了?”
“你在威胁你的祖父啊,晴洲。”老人深深地凝视着他,“我实在没有想过会答应这样一桩婚约。”
那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已经说不出话来,绷紧的身体突然放松。他仿佛窒息在冥河水中,却被扯住头发骤然拉回,突然涌入肺部的空气伴随着依然生存的喜悦,令他眩晕,令他一时居然无法确认这个事实,太惊喜,也太难以置信。他定定地盯着祖父,嘴唇微张,似乎仍含着半句无法启齿的祈祷。
只是,华丽眼神中慢慢迸出了温柔亮光。
“我会给赛宁勋爵一个交待的。”
他轻快地说着,然后跳起来行了礼,奔了出去。
你真的答应了?
我慢慢走出来凝视他。老侯爵安静地坐下,然后抬起头来看我。
“……您说呢,先生?”
我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这只老狐狸。他的孙子会怨恨他终生,我确信。
“萧家……一切都只是萧家。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他沉吟,然后看向我,“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先生。”
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的话。
我冷冷地回答他。
她的祖父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合上了眼睛。他似乎不愿和一个鬼魂再多纠缠。这个执拗且决断的老人呵。萧氏一代君王,他是否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抉择。
倘若当真能够如此,又如何不是一种辉煌。
薇葛半折着身子站在那里,她似乎因为某种痛楚无法移动。
我久久地凝望着她。
亲爱的,无爱不是孽。你知道的。
“我知道了……”她低声回答,然后转身掠出了窗口。
她一个人在街上漫漠游走。圣保罗大教堂的阴影在夜空中巍峨耸立。她径自走向那里,脚步飘摇目光流离,仿佛一个失忆的孩子,被某种过往流年中出现过的芬芳牵引着一点点靠近绝望。这座号称世界第二大圆顶教堂的宏伟建筑,仅次于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带有中世纪的拜占庭教堂从古典建筑中汲取的特殊的、略带冷峻的、严肃而端庄的美。
她轻松地穿过所有阻碍,走进门厅,来到中殿。
宽广挑高的殿堂,圆顶下的诗班席华丽而庄严,却带出一片孤寂的味道浓浓弥漫。天花板上布满细腻精致的绘画。我相信凡人时候的她一定来过这里,儿时的她也一定曾为那神奇的耳语廊欢笑不已。她正在做着那古怪而凄婉的举动,我想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从教堂一侧爬上数百层阶梯,来到耳语廊的通孔面前。她俯下身去,苍白如丝的嘴唇轻轻贴近。
“我爱他。”
“我不爱他。”
“我爱他。”
“我不爱他。”
“我爱他……”
我不知道她究竟轻声重复了多少遍,最后她开始哭泣。没有人来探听或阻止她,是的,不会有人,我看着自己脚下黑衣教士的尸体。这是我的女孩一个人悲伤的时刻,我不希望她被打扰。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在其它任一通孔,都可以听到纤细回声。她仿佛同时在对无数个自己宣告那个无法确认,不敢承认的事实。然后她突然逃开了那里。
从耳语廊再往上可抵达塔顶,那本是眺望伦敦市区的绝佳地点。
我跟着她爬上塔顶。远远的阴影中,她跪下去,身体缩成那么细弱的一团,只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长发纷纷散落,在风中飘舞着缠上肩头。在脚下,整座伦敦城都在注视着她,倾听着她,逃避着她。
“原谅我吧。”
她说。
她在那里轻声哭泣,在永无止尽的黑夜中深深地垂下头去。
我默默地注视了她很久,然后终于离开了她。
没有人知道她在黑暗中游走了多久,然而最后,她仍然回到了他身边。
如果那个夜晚有人在布里斯托附近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醉汉紧紧搂着一个女孩,并把她压倒在小巷的墙上,大概没有人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会匆匆走开,最后一瞥留在眼底的大概只是那个女孩洁白如雪的裙裾。
没有人看到纤细手指是如何抬起,如何自衣袖中滑出了一根末端尖利的银管。
男人粘湿酒臭的呼吸努力寻找着她的嘴唇。后颈一记重重的掌刀却令他突然软倒。他滑落的手扯开她的衣襟,月光骤然洒上苍白赤裸的肩颈,映出一种不自然的晶莹光亮。
她抬起头,对着月亮狠狠地比了个下流手势,然后低下头,将银管尖端插进了男人的脖颈,开始迅速地吮吸。
回到家的时候,她的脸上布满不正常的红晕。踉踉跄跄地进了房间,甩掉鞋子,撕下已经凌乱的衣裙。她径自走去他的书房。他在那里,坐在窗边的安乐椅上,手里托着似乎永远不会读完的书。他看着她,然后把书本放在桌上。她慢慢地走过去,脚步轻浮绵软,突然摔倒。他及时地探出了双臂。
“薇葛,我告诉过你,不要挑上那些醉鬼。”
她倒在他臂弯中,吃吃地笑着,伸手拨弄着他长且浓郁的鬈发,再慢慢滑上他的脸庞。她肆无忌惮地抚摸着他的轮廓,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一点点地感受着他的存在,然后突然投进他怀中,死死地抱紧了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吗?”
她仰起头,放声大笑着,对着虚空发问。
她不待他回答,“这就是吗?”
眼泪缓缓地汹涌地流下来,洗过锁骨之间精巧凹弧。她抱住他的头按向自己胸口,痛苦而疯狂的姿势,太执著的诱惑和渴望。她在那种不顾一切的欲望面前丝毫无能为力。他一言不发,然后死死地抱紧了她,埋进她冰冷的肌肤和散乱披垂的长发之中。
她颤抖着仰起头,纤细苍白手指痉挛着抓住他的头发,然后突然俯下身去,用力咬住了他的后颈。
灯光慢慢坠上纠缠的身体,再滑下,在地毯上摔成点缀了鲜血和欲望的青色碎片。
疯狂,除了疯狂只有疯狂。命运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一点残滓余烬而已。
留给我们的,只有这样的疯狂和绝望,一如那一夜弥漫整座伦敦城的苍凉月光。
之九 渐竟
曾几何时,将手指触及心爱的容颜,却隔了冰冷玻璃。看着她生,看着她死。看着她的微笑变成一番刻骨的诅咒,是无奈,是绝望,也是心甘情愿。
二十年了。
她俯在玻璃上凝视徐徐滑下的水滴,细密雨丝流淌,隔着洁净玻璃,昏暗光线沉湎,长长水痕仿佛自她面颊上滑落,那张奇异的脸孔,玉一般洁白纤净,每一分一毫的轮廓都无瑕得近乎不正常。太完美的事物本就容易教人心生恐惧,而她的美貌是这一论点的最好证词。
还是那样的美,美如蔷薇。尽管妖异,也是逼人的魅艳。她一动不动,然后把自己的脸紧紧地挤压在玻璃上,变形的容颜像一块扭曲的丝绸。她努力地贴近窗外淅沥的雨,水色的嘴唇微微嘟起,在玻璃上印下一个执拗的吻。然后她突然对着雨影露出犬齿,做一个吓人的鬼脸。
窗外的黑夜一片寂静。雨声寂寞,轻抚着伦敦城的沉睡。这样的黑夜里,无法入睡,不能入睡。
明明无法相爱的两个人,却仍被某种东西所牵绊所捆缚,不能离开。
听说,那叫做楔。命运的楔子。
其实那不过因为一念尚存,不过因为放不下。
这样,便也是二十年。
二十年了。
她早已学会不再哭泣。过往尘烟,刻骨纠缠,早已给这个永远年少的女孩烙上了光阴的刻印。她已经是时光之外命运之中的一员,一个真正的鬼魅女子。
夜夜无梦,夜夜疯狂。她在光阴的夹缝之中杀戮、旋转和舞蹈,任伦敦城的月色洗刷如玉容颜。她渐渐远离她的家族,远离了那个深爱她并为她所深爱的男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她意识到那个逐渐清晰的事实。她已经永远无法同他比肩。曾经翠眸黑发的翩翩少年已在光阴中褪去红颜,他一日日成熟,之后苍老,而她将永远璀璨永远年轻。二十年了,她看着他憔悴,看着他由盛开到凋零。她已经无力守候结局。那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结局。
他就要死了。
如果我能够对她再残忍一点,我会时时记得提醒她这一切。
但是我不能。
她开始小心地探询我的一切,迂回地旁敲侧击。我的过去,我的生活,我的记忆,我的生命。我能够感觉她的意图,但我不愿戳穿。呵,为什么不顺她的意呢,这个女孩,我一手缔造的孩子,我美丽而任性的女儿,我永远的情人。我还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如果我可以知道。我只知道,一切走到今日,似乎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唤不回似水流年。
她问我关于柯敏的事。我们的管家,这个神色沉默言词简洁的男人。她好奇我是如何得到他的跟从。是啊,那已经是久远往事。几乎没有哪个吸血鬼会信任人类,将自己的生活暴露给自己的饵食?那简直是疯了。基本上,大概只有年长的血族偶尔会用魔力操纵人类为自己效命,但那通常也不会长久。很快工具的使命结束,他们会被杀死,由新鲜的猎物替代他们的位置。没有吸血鬼会长久的信任人类,我说过了。然而我是个例外。那大概是因为我深知柯敏没有同我作对的理由。
薇葛并不喜欢柯敏,也许无所谓喜欢。她并没有中意他的必要,在她看来柯敏的存在太过古怪。对我言听计从的人类,对她则无微不至地照料。这个优秀的管家,服侍鬼魂的祭司,某种意义上说来他无疑是妖魔的帮凶。她好奇他的想法。
那是因为他早已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我告诉她。
柯敏,我最初见到他还是在法国。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在巴士底狱浸满血污的高墙上游走,尽情呼吸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我听到了他的呼唤。
我轻轻一笑,薇葛看着我,然后冷冷地挑起眉。
你知道。我们这种东西,对求死之心总是分外敏感。
“我知道。”她交叉着纤细双手,拇指上的绿玉扳指反射出一道弧形光色。我凝视着那道光,仿佛生命一样不可捕捉的流丽。我给她讲述柯敏的故事。
那时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旬,薇葛,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孩子。
见到我的时候,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离死亡一线之隔,他不期望什么,只对我提出了最后的请求。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出去,他大概把突然出现在月光之下的我当作了死神。我听到他的心声,那样强烈无法忽略。不是所有狱中的囚犯都有这样妖异执著的呼唤。我悄然来到他的囚室。那惊呆的男子匍匐在我的脚下,对我说出了他的心愿。
一个贵族家仆会因为什么而被冠名为政治犯关进这里,我很好奇。他伏在那里,汹涌泪水洇湿供他睡觉的干草,他仿佛对着一个天使忏悔和祈祷,然而我只是个吸血鬼。
柯敏,他曾经服侍的伯爵大人看中了他美丽的妹妹,将那新婚的女孩骗进宅邸囚禁,并将他年轻的妹夫送去矿场,不久那可怜的人便在塌方中不明不白送了性命。柯敏的恳求丝毫无用,他的妹妹最终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