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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我条件反射地答。迟钝地四下张望,是祖父专用的书房。只有我们两人。散乱神魂渐渐重回躯壳。
他明显放松下来,然后恨恨地凶我,“看你的手……!”
我看见自己右手血色淋漓。桌上一只冰纹青瓷笔筒被我推倒,打个粉碎。碎瓷片割在手指,居然毫无感觉。
晴洲飞快取出洁白的细麻纱手帕,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裹好伤口。
我笑。“它也算报仇雪恨,死得其所。”
“可有这种人?懒待读书,偷睡也就罢了,居然弄得这样惨不忍睹。你存心吓谁不成?”
我冷笑,甩甩手指。“少来,莫非你读得比我熟?我才不信。”
晴洲停下笑,细细看我。我盯着他眼眸,那绿,那幽幽的海。一瞬间又几乎被蛊惑。电光石火,我明白他意图。
“别分我的神。我无所谓的。”我低低说。整整一年相伴,我早已习惯明白他心思,每一时每一刻。这样的默契和敏感太理所当然。我慢慢伏在桌上。他坐到我对面,也伏到桌上。两个人仿佛互相催眠的狸猫一般,目光烁烁地对视,鼻尖几乎贴上鼻尖。
“看着我。”他低声说。
“看着谁,也是一样。”我有些烦躁。他伸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眉心。
我慢慢合上眼睛,屏息静气,回忆那些来自东方的武者教授的调息方术,慢慢冷静下来。清冷无我,心念渐生。
静。再静。为什么。想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如何理顺。如何排遣。如何解脱。
朦胧中,点在眉心的指尖起初微凉,渐渐灼热。那一小块皮肤的接触,泛起微微刺痛。他的指尖渐渐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晴洲仓促收手。他脸色潮红,气息混乱不定。
我怔怔看着他,心下清明一片。为什么。渴望什么。幻由心生。要明白的,不是过去,只有如今。能得到什么。能占有什么。能坦然拥抱的,又是什么。
他微微避开我的目光。我注视着他,满心怆然。
我们一样孤独。我们谁都不比谁更加坚强。我们谁都不必为谁勉强伪装。大家都是在苍茫旅途中迷失来处罔顾去处的孩子。
十六岁。我们都只有十六岁而已。
他低声叫我,“薇。”
“我在。”我轻声答,郑重仿佛承诺。然后我叫他,“晴洲。”
他不回答,双手慢慢探来托住我脸庞,拇指的动势轻稳有力,温暖指尖缓缓抚过。
“不要哭,薇。”他声音微涩,和他眼神一样布满难言的无力与痛楚,却纯澈如水。
“薇,你总还有我。”
我无声啜泣,不是伤感,只因为这一句话。
他说,你总还有我。
我有谁?我谁都不曾有过。晴游,或许他是我曾经的独一无二。然而他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我信他,我爱他。在我模糊生命中最先留下刻印的男子。可是我可以对他自私吗?他那样完美,那样独一无二洁净无瑕。在晴游面前我总是散乱渺小,像沙罗双树下偶尔飘落无心飞鸟的绒羽,空气中的波纹丝毫荡漾不了悠扬禅机。我无力动摇他,不能左右他。我的哥哥,他是我绝对的真理和依赖。我皈依他。我迷恋他。可是,我无法将泪流给他,我无法在他面前脆弱。我不能够。我是那样爱他啊,爱那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爱上那样的萧晴游。无法放松的姿势,无法随意的虔诚。无法告诉自己或者告诉他,我害怕,我是那样害怕。一切。我害怕你不爱我。我害怕拥有的一切突然湮灭,天使的祝祷突然成尘。我害怕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一切。未来,那样恍惚不确定的幽暗窗口。沉默无色的玻璃。我不敢靠近,不敢凝视,我害怕会看到自己恐惧承受的东西。谁知道。谁了解。萧晴溦从来也并不是无所畏惧。至少,我害怕失去你。晴游。我害怕走进未知的将来,那个广阔得令人不安至恐惧的世界,那一片没有目的冰冷昏暗的迷雾森林。
我的泪水沾湿他掌心。他放开我,一点点吻干。我呆呆地看着他,言语无力。
他站起身绕过长桌走来,紧紧抱住我。有力的手臂,坚实的怀抱。温暖切近的气息。如此安稳。如此包容。豁朗沉悒,令人产生罔顾所有投身其中欲望的安详和宁静。
“薇。”他只叫我的名字,什么都不必多说。
“薇。我的薇。”他几乎是在叹息。全心全意地,为我而叹息。
为什么,不可原谅。不可宽恕。
父亲,他从未郑重地注视过我的容颜,从来不曾对我展开一丝温柔笑容。纵然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我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是想挽留我生命中最初最珍贵的两个男子。想向他们证明我的存在并非空虚,想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他们,珍惜他们。
可是我连一丝笑容都不曾得到过。
三岁之后,父亲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便只限于那个神态温文的漠然男子,象牙边框眼镜下眼神沉静,没有光,不曾闪烁。阳光都给不了他温暖,留不下痕迹。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不曾留恋于晴游和我。他的年华仿佛只奉献给了祖父,像一个称职的亲王秘书,妥帖处理交付给他的一切公务。漫漫长日,我明白他需要什么来遗忘和麻木。渐渐迟钝了情感,便可以记不起自己如何爱过。自己有没有爱过。
不负责任地,将自己如此放逐。
而我和晴游,就是在这样的寒冷中慢慢变成今天的我们。两个看似多情却总无情的孩子。也许在所有人眼中,我们兄妹的存在,都如同神的疏忽大意或者魔鬼潜移默化的游戏,放我们在人间,是故意教所有人晓得自己的千疮百孔。
可是有没有人明白,这样的一对人,已经是归根结蒂的难以弥补。
是故意要做到一切无瑕吗?不过只为了,如果不渴求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得到什么。
太多时候,完美是一种罪孽,出色是一种过错。而更多时候,倾尽了所有,迷惑了天下,也终究无法取悦唯一的那个人,那个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人。
那样的失望和怅惘,真可以教人赔上性命去哭泣和怨怼。
父亲,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冷漠扫向我的眼神。皱眉,唇角不为人发觉地垂下,他并不想面对我。九岁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为什么。直到我无意偷听了他和他的情人的争吵。我一辈子忘不掉那一刻的寒冷,在那之前,我甚至不明白冷的感觉。然而那个日光煦柔的午后,蜻蜓在百里香的绿叶上轻轻舞动,一切都看似安宁却惊涛骇浪。我的远航颠覆在妖魔出没的古老墨绿海洋,冰山幽蓝反光刺伤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一切。一切是否也都不再存在。
玫欢,我母亲的贴身侍女。论来她应算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妹,家境困窘的下层贵族。母亲去世后她一直在父亲的保护之下,在侍女之中的地位颇为特殊。然而我和晴游对这位所谓表姨并无感情。面对玫欢——当然还有太多贵妇淑女——的亲近,我们总是清冷以对。我有晴游,晴游有我。我们还需要什么。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对我们这种古怪孩子温存相待,一切都不过因为我们的姓氏。还有,我的父亲是萧家第十三代嫡长子,虽然这并不代表他便会成为第十三代萧氏主君,然而毕竟诱人。
那个午后我游荡到画室,通常这种时刻里面都不会有人。然而我隐约听到人声,恍惚高兴,以为是我那亲爱哥哥回来。我深信除了他没有人这般风雅。然而推门的刹那,女子狂暴尖叫乍起,虽然立刻被按捺下去。我仍然吃了一惊。
从顶层阁楼窗口爬出,沿着九英寸宽墙线走到画室窗口上方,双腿勾住凸窗上沿,慢慢后仰,珍珠倒卷帘。长发用一根橡树枝草草绾起,我透过徐徐拂动的绉纱窗帘缝隙窥望进去。
那一天的窥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太多的事,不知道才是最好。知道而不懂得,是太幸运。知道却装作不懂得,则需要太高演技,太坚强信念。而我,我错在不能够虚伪,又不懂得适时将好奇心杀死。生在这般家族,这样的疏忽就足够活该被判绞刑。
我看见父亲施施然停在阴影深处,表情模糊。而玫欢神态激动,一张脸苍白凄艳,如上错了妆。并非我刻薄,实在像极小丑,且是三流,因不能逗人发笑。
原本,也是美如蘅芜的女子啊。
我耐心地听着看着,慢慢地,觉出面孔灼热,额头充盈一种痛意,比我的耐心更为绵长泛滥。指尖悠悠垂在半空,一半冰冷。日光射进眼里,渐渐恍如冰针。
有什么温暖柔和的液体一点点涌出鼻腔,滴落,鲜红透明地映在阳光深处。是血,滑过睫毛,眼中看出去便全是血红,耳鼓嗡嗡作响,听觉忽然丧失,眼前一切犹如默片。不要紧,我已经听到太多。血继续流,我考虑了一下,决定离开。
坐在阁楼上活动麻木的双腿,我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今以后,萧晴溦再也不是从前的萧晴溦。
血液流淌融化在风中的那一刻,心事冰冷成一个真正静默薄情的女孩。
第二日午后仍是温暖和煦,日影无声掠过橡树某一根枝条的时刻,有可怖新闻蔓延宅邸上下。
我不听不问,安安静静地坐在画室里,穿的很暖,无名指上扎了丝线,抱着一碗冰糖燕窝粥,耐心看我的哥哥将一些颜料在闪光的贝壳中混合,试图调出一种可以描绘出我瞳孔的色彩。
任整座宅邸闹得沸反盈天,无关我事。
晴游放下笔看我,我挑高眉做一个询问的姿势。他走到我身边,从身后抱住我,习惯的姿势。下颏轻轻抵在我头顶。
“薇葛。”他语调轻柔。
“嗯?”
“是你做的吧。”
我无声微笑。晴游的手滑上我面颊。我放下碗,抓住他的手指,慢慢啮咬,一点一点,看他白皙精巧的指尖一点点变紫泛出淤血。我快乐地绽开一个最甜美的笑靥,对他。对他即将如约而来温存奖励的吻。
“晴游。你根本都知道的。”
之七 梦慊
晴游的吻温柔甜美,他的气息深深度入我唇间。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深远绵延的苍白与血红。那是昨夜月光下的玫瑰园。月亮之下,一切都迥异,洁白花朵的摇曳看上去那样诱惑而不自然,仿佛各有生命。
玫欢的长裙不时被花枝挂住。她轻柔地诅咒着。我坐在地上安静地看着她,长茎玫瑰丛丛绽开,丰盛灿烂,洁白至苍白的花瓣拂过我的脸。我相信她看不清楚花下同样苍白的我。她拨开花草向这边走来,轻轻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血涌上我的脸颊,潮热焦灼。
昨日午后,那永远停留在我记忆中,日光冰冷刺眼。影像血红摇摆。而他们的对话如此清晰。
“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母亲……对他们,游和溦。你知道我可以。”玫欢语无伦次。而父亲的笑声轻柔如丝。
“那并非我的需要。”他站在遥远的角落里,蛛网般细密的阴影覆盖他的神情。
“那两个孩子活该孤独。”
玫欢有好半晌无法开口,应该是被惊呆。甚至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