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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并未掩饰她的担懮。“是的,大概得怪这恶劣的气候。不过,你还是输了五千镑。”
文娜把床铺清理出一块空位,伸出双臂。“当然得怪气候。这么冷的天,强盗也不可能钻出温暖的窝。道格大概在亨斯罗逗留了一夜,他今天就会回来的。”
茱莉投入文娜安抚的怀抱。近十年来这是她每天一早的例行公事。熟悉的玫瑰香飘入她鼻翼。“你睡得好吗?”
“怎么不好?我做人问心无愧,又活得好好的。你呢?”
强忍愧疚,茱莉说:“好得很。”
“告诉我庆生会的情形。”
茱莉漫不经心地摸着小猎犬。她亟想冲口说出痛心的实情,然而却无法启齿。“很热闹、盛大,跟往年一样,不过天气和……呢……其它一些事,打消了我们原订步行至皇后广场,将纪念碑正式献给王子的计划。”
“其它一些事?弗瑞怎么了?生气了?”
茱莉暗自发誓务必更谨慎措辞,她说:“王子没有怎么样,真的,而且他也不介意没有见到纪念碑。”
“他当然不会介意,已经有十几块那种纪念碑献给他了。你放心,在他离去之前必会对它大加赞许一番,而且他大概会送毕梧另一个俗丽的鼻烟盒。”她皱皱鼻子。“坏习惯。”
“这话你常告诉他。也许有一天他会听你的话,戒掉吸烟的习惯。”
“男人不会听女人的话,孩子。好了,告诉我昨晚有哪些人在场。余夫人守规矩吗?”
“大半时间还不错。一直到她喝光了白兰地,指责毕梧是个妓女贩子。”
文娜瞠目结舌。“真的。毕梧怎么说?”
“他替自己辩护啊,当然,用的是外交辞令。”茱莉回想起昨晚最后的一段愉快时光,不由得笑了。“他说,男人嫖一个妓女不算是妓女贩子,就像男人有一块乳酪也不算是乳酪贩子。”
笑声在房中回荡。“聪明的家伙,”外婆笑斥道。“我们的毕梧最会运用文字的巧妙。起来,我要坐到梳妆台前。你可以一面给我编辫子,一面告诉我其余的经过。”
文娜将她未跛的那条腿跨了床沿,出事以来的五年岁月使她磨练出敏捷的动作。茱莉伸手扶她的跛足。但是文娜拍开她的手腕。“把那只溺爱的手拿开,”她厉声斥喝。“我自己办得到,谢谢。”
茱莉心头盈满了温情,然而她知道还是不争辩较好。
两手各抓住一根拐杖,文娜慢慢站起身。她的个子几乎与茱莉一般高。老妇站稳了身子,然后辛苦地慢慢越过房间。一坐下,她立刻把梳子交给茱莉。“今天不要梳什么花样,我急着去洗温泉。”
“我看,等我们到了那儿你就会改变心意。”话一出口,茱莉立刻后悔,因为城内的话题必然围着她和雷克的事打转。
“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
茱莉专心替她梳头发。“父亲又有花样了。”
“他这次又做了什么?”文娜嗤鼻道。“难道威胁你若不立刻赴克拉斯嫁给他最新选中的丈夫,他就要向巴斯城宣战?”
茱莉伸手拿起一束绿色缎带,那颜色令人清晰想起齐雷克的眼睛。她心绪大乱,扔下缎带。“今天别系这些缎带。”
“孩子,你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茱莉放下梳子,将头发逐一均分成小撮。“他又替我订亲了。”
“那个无赖!”文娜迸声道。“到现在还学不到教训。我以你死去的外公发誓,我——”
“别动。”茱莉对外婆和她自己的心说。
“如果你父亲选丈夫的眼光跟他在海萨俱乐部诈赌的本事一样高明,你早在十六岁,跟我同龄,就出嫁了。”她扭过身子,四目相对。“你不会嫁给一个白痴殖民地人,或穷光蛋领主的,那些人又蠢又狗急跳墙,才会落入你父亲的陷阱。这个家伙又是谁?”
虽然外婆绝不会故意刺伤茱莉,但是文娜暗示只有狗急跳墙的男人才会娶她,令她感到受辱。她知道必须淡化情况。“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必须猜猜看。”
文娜的双眸就像期待果酱蛋糕的孩子一般增亮发光。“奖品呢?”
茱莉为自己鼓掌。“奖品是一万英镑。”
文娜停顿下来。在计算她的损益,茱莉心想。
“好,一言为定。他是殖民地的人吗?”
“不是。”
“那就是英国人了。不过提醒你,刚才的问题不算在猜。”
“行,但是现在开始计算啦。”
“我可以猜几次?”
茱莉估计或然率。“以你惊人的记忆力来看……再加上连爱尔兰人都会羡慕的好运……我看……三次。”
摇着手指,文娜说:“你这残酷的女孩。晤,要得到知识就得付出代价。女人年年生孩子,缝圣服,不可能有出头的一天。”
“在韩森园内倒不必操这个心。”茱莉喃喃道。
“别矫情,你该感谢我热心关切你的未来。”
“哦,我是很感激,只要它不教我花一毛钱就行。我也许得掏光口袋才能打发他——就跟打发其它人一样。”
文娜轻敲化妆台的大理石面。“他的家世可有爵位?”
“有。你又猜了一次啦。”
“爵位高于伯爵?我这只是收集资料,不算猜。”
“是的。”茱莉说,然后立刻骂自己话说得太快了。
“哦,不!”这下子文娜眼中闪动着真正的兴趣了。她拿起梳子。“他在巴斯城吗?提醒你啊,收集一般信息不算猜。”
“对,他昨天抵达的……跟在马嘉生后面。”
“我们的马嘉生多不幸啊,神秘的新郎又多难堪哪。他英俊吗?”
英俊似乎不足以形容齐雷克浓郁出众的外表和尊贵的体态。他真跟她一样难堪吗?
“我明白了,”文娜用手心轻拍着银梳。“这方面是他的优点。很好。他结过婚吗?”
“若回答这个问题就得算你猜第三次喽。”
“那我收回。他未来会成为公爵吗?”
“这可是第三猜?”
“我不该把机会浪费在不可能的事上。”她拿起一面镜子,用修剪得一无暇疵的手指检视她的容貌。“乔治不太有机会给你找个公爵丈夫,就像毕梧没有机会阻止禁赌法律的不通过。不过,要猜出你新任未婚夫的身份需要较大的功夫。你,安茱莉,对一个老太婆要求太高了。”
这下子轮到茱莉开怀大笑了。文娜若无人牵扶永远无法再走路。但她可以用目光让一名王子有如女仆一般低下头。“别想从我口中套出他的名字。外婆。你的伎俩我一清二楚。”
她投给茱莉的目光显示她愿意放她一马。“我们来算算,”她放下镜子。“有合法儿子的公爵总共有十一位。”
“而我计算你已猜过两次了。”
“你毫不尊重老弱残废。”
“你既不老弱也不残废。”
文娜伸出稳定的手挑选了一瓶香水,珍爱地放下它。“李家儿子有可能。”她拿起另一瓶放在前一瓶旁边。“欧家儿子尚未结婚。”她又拿起一个精致的红宝石色水晶瓶。“齐家绝不会强迫他们那位被宠坏了的少爷,不过那小伙子也未结婚。”
茱莉呆立不动了,沉浸在游戏中的外婆似乎并未注意到。
“芮家已取完丧期。”又一只碧玉瓶。
她继续数着,直到十一只瓶子并列排在她面前,十一名全英国最有价值的单身汉就在她指尖下。有一个能让如此尊贵的男人们降格为一排昂贵香水的外婆,茱莉心想,真是妙绝。
茱莉意识到文娜炯炯目光的威力。她不受威迫,一径翻弄檀香木盒找发夹。
“是其中之一,我猜想。”文娜的口气有如在挑选拐杖。
“你还剩一次机会,”茱莉含着一口发夹说。“别这样坐立不安的。”
“我从来不会坐立不安。你盯着碧玉瓶——我肯定。看着我,孩子。”
茱莉别上最后一根发夹,然后在镜中审视效果。“让你占我的便宜?”她摇摇头,调整一下辫子。“我才不要呢。”
“可是你父亲不认识芮家。”她口气迷惑不解。“他用什么法子找到一个贵族的?”
茱莉避开文娜的凝视。“我不能说。除非,这算你的第三猜。”
宛如神祗抉择凡人的命运一般,文娜剔除了几只瓶子。“艾家小儿子还在穿短裤。韦家儿子已订亲,对象是……”她聚精会神地思索,拿起一只玫瑰色石英瓶轻触嘴唇。“白家女儿,我记得好象是。”满意了,她把它放在已剔除的瓶子之列。她继续过滤,最后剩下五瓶;其中,那只红宝石瓶尊贵地鹤立鸡群。
“我看,我把最后一个问题保留到洗完温泉回来之后。”她等到茱莉与她对视,才又说:“十字浴室。”
“不公平。”一夜无眠而助长的焦虑这下子一股脑儿重视。但还有一份新的感受撞击着茱莉:一种身价只不过跟香水瓶雷同的感受。“你喜欢皇后浴室,我们去那儿。城里的每一个长舌人土都会在十字浴室。”
“又如何?”
“你会占便宜。”
文娜伸手取过象牙头手杖。“现在是隆冬呢,孩子。今天这种天气只有老弱残废才会去泡温泉。你自觉老弱残废吗?”
茱莉感到一阵难为情。“我感觉很健康。可是今天我下去十字浴室,外婆。你知道她们多喜欢说你我的闲话。我们的浴袍还没湿,那些长舌妇中必有人脱口说出他的名字。”
文娜冷冷瞪着茱莉。“有多少人知道?”
“只要有余夫人在内,够多了。”
文娜作了个苦瓜脸。“那个老恶婆。”她捏捏面颊,看看镜子。“要知道别人的想法就得付出代价。当然,不该让他们的意见左右自己的生活。”
头顶着辫子,玫瑰色丝质更衣袍在粉红色曙光中生辉,文娜看上去像个年轻女郎,倒不像个寡居的公爵未亡人。“你会学会如何应付男人的。”
然而,茱莉感到保护自己比安慰面前骄傲的老妇更迫切。“我说了,外婆,”她断然道。“我不会去十字浴室。”
“这个意外我欣然接受,”文娜边说边站起身。“看来你正学着运用我给你的聪慧。拿我们的浴袍,就去皇后浴室。”
里着帐篷般的传统浴袍,戴着白色帆布帽,茱莉小心翼翼走下通往皇后浴室的陡斜窄梯。在温泉冒出的嘶嘶热气声中,她听到女性的低声交谈。无毒的腐蛋味还不及下方的闲话令她倒胃口。
她打了个寒颤,吞回涌至喉头的胃液,走进浴室大门。
稠密、异味的浓雾自浴池蒸腾上升,渐渐飘散在寒冬的天幕中。浴池内及上方墙壁前人影幢幢。她抓住湿湿的金属栏杆,踩入浴池。温暖的水淹过她的足踝、膝盖。随着她越浸越深,她庆幸地发觉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脸。
上帝是存在的,她想,而且今天它决定要睠顾我。
“把我放下,你这笨蛋!”文娜的大嗓门震天价响。
除了古老温泉的嘶嘶声,所有声音均静止了。茱莉直想潜入水中,溜出浴室。
“茱莉!”
请你小声点,她暗自央求,同时又后悔对昨晚在矿泉室的事如此神秘兮兮。她无奈地转身走向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