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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部轮廓开阔,由于饱经风霜,皮肤黝黑,他坦率,诙谐,经常爱开玩笑。贝尔瓦上尉年龄在二十八至三十岁之问。他的风度使人想起第一帝国时期的军官们,兵营的生活赋予他们一种特别的神情,即便在沙龙里,在女人身边也改不了。
他停下来欣赏柯拉丽。她美丽的脸庞上渗着汗珠。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轻声地说:
“我一点也不了解您。在医院,护士和大夫们叫您柯拉丽夫人。您的伤员们称您妈妈。那么您夫家姓什么,娘家又姓什么呢?您结婚了吗?或者是寡居?您住在哪里?这些都一无所知。每天,您都在同一时间经过或离开同一条街道。偶尔有一个披着长白发留着胡须的男仆,脖子上围着围巾,戴着一副黄眼镜,陪您或者接您。也有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同一把椅子上等您。有人问他,他从不回答。
“因此我对您一无所知,您是如此善良慈悲,我敢说,您又如此地美貌。柯拉丽妈妈,可能由于我对您很不了解,所以我想,您的生活一定很神秘,要不就是很痛苦,对,很痛苦!您给人的印象是,您时时生活在痛苦和不安之中。您很孤独,没有人关心您的幸福和安全。很早以前,我就想……我就想着一件事,我等待机会找您谈……我想,您无疑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兄弟来帮助您和保护您。我说得不对吗?柯拉丽妈妈?”
上尉说话的时候,年轻女人的心在收缩着,她要与上尉保持一点距离,她不愿意让他了解他谈到的那些隐私。她喃喃地说:
“是的,您说得不对。我的生活很简单,我不需要保护。”
“您不需要保护!”上尉更加激动地说,“那么,这些歹徒要劫持您?这个阴谋就是针对您的呀?劫持您的匪徒见阴谋败露,竟然杀人灭口啦?这难道还不是问题吗?我弄错了吗?您周围潜伏着危险,有一些铤而走险的仇敌,您需要有人保护,以免中了他们的阴谋,也不对吗?如果您不接受我的帮助……那么……那么……”
她仍然沉默不语,甚至变得越来越反感,以至具有敌意。
军官用手指头敲着壁炉的大理石贴面,向柯拉丽说:
“好吧,”他以坚决的口气说,“好,如果您拒绝我的帮助,那么,我将强迫您接受。”
她摇摇头。
“我强迫您接受,”他语气坚定地重复说,“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的权利。”
“不,”她小声说。
“我绝对有权利,”贝尔瓦上尉说,“而这样做,是为了一个超出一切的理由,使我不必征求您的同意,柯拉丽妈妈。”
“什么理由?”年轻女人望着他说。
“我爱您。”
他说得很明确,没有初恋者那种胆怯,而是像个为吐露真情感到自豪和幸福的男子汉。
她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而上尉却欣喜若狂地说:
“我不是逼您说出来,嗯,妈妈?我没有热烈的言词,也不下跪,没有大的动作,也不必握手。我只有几句话要对您说,不是跪着说。您不难了解我。是的,柯拉丽妈妈,您徒劳地装出不愿和人接触的样子,您很清楚我爱您,您老早就知道了。当您那双纤纤细手接触到我流血的头颅时,我们就共同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别人的动作使我感到疼痛,而您的双手使我感觉充满着爱抚,无限深情的爱抚,还有您的无限深情的目光。我疼痛的时候,您给我抚爱,掉下眼泪。可是谁见了您会不爱呢?刚才那七位病友都爱着您,柯拉丽妈妈。亚邦喜欢您。这都是些单纯的士兵。他们保持着沉默。而我,我是上尉。我昂着头,无拘无束地大胆说了出来,请相信他吧。”
年轻女人用双手捂着她滚烫的面颊,上身弯下来,不言不语。上尉又以洪钟般的嗓音说:
“您明白吗,我是昂着头,毫无顾忌地大胆说出来的,您说是吗?如果战前我像现在这样残废,我是不会这样向您表露我的爱情的,我请您原谅我的冒昧。但是,现在……啊!柯拉丽妈妈,请相信,这时,面对着您这样一个我热烈爱着的女人,我甚至没有想到我是个残废。我也从没有想过我是否有点可笑或者狂妄。”
他停下来,换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来接着说:
“事情本该这样,人们应该懂得,这场战争中致残的人,不是受蔑视的、倒霉的和被生活抛弃的不幸者,他们是完全正常的人。对,正常的人!少一条腿,那又怎样?它既不妨碍我的大脑,也不妨碍我的心脏。战争夺去了我的一条腿,一只胳膊,甚至夺去了两条腿,两只胳膊,我难道就没有爱的权利了吗?就只有忍受难堪或被人怜悯的痛苦吗?怜悯?我们不需要别人怜悯,不需要别人勉为其难地来爱我们,也不需要别人对我们的仁慈、怜爱。我们对女人所要求的,正如对社会,路人,对我们属于其中一部分的世界所要求的一样,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完全平等。”
上尉又敲了敲壁炉:
“是的,完全的平等。我们,无论是瘸腿的、断臂的、失明的、畸形的、残缺不全的所有人,在肉体上和精神上决不比任何人弱,甚至可能还强一些。怎么样!这些人曾用两条腿快速地攻击敌人,一旦他们截了肢,就不如那些坐在办公室,把脚搁在壁炉上的人了吗?根本不是!那么请把我们同别的人一样对待吧!请相信,我们会争取到我们应有的地位,并懂得如何维护它。没有什么幸福我们不能得不到,经过训练和锻炼,没有什么工作我们不能干。亚邦的右手已经胜过常人的两只手,上尉的左腿,只要他乐意,可以每小时走八公里。”
他笑了笑又继续说:
“右手和左腿……左手和右腿……只要我们懂得如何使用它们,其他就无关紧要了。我们在什么事情上退却过?无论是从事一项工作,或生儿育女,我们不是和残废前一样吗?可能还更好一些。我可以说,我们生的孩子将一样长得结实,他们照样会有胳膊有腿,其他方面……出色的心理素质和充沛的精力。柯拉丽妈妈,这就是我们的愿望。我们不会让我们的假腿阻碍我们前进,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用拐杖同血肉的腿一样站得稳稳当当。我们不认为爱上我们是一种牺牲,也不必高喊英雄主义,因为这样的姑娘嫁给一个盲人士兵是体面的!
“还有一点,我们不是什么与众不同的人!任何缺陷都不能难倒我们,这是得到两三代的人认同的一个常理。您知道,在法兰西这样的国度里,已经拥有数以百万计的残废人的时候,健全人的概念不再那么刻板,总之在未来的新人道主义中,将包括两只胳膊的人,一只胳膊的人,正如有棕色头发的人,有金黄色头发的人,有留胡子的,也有不留胡子的人一样。这些都是很自然的事。人人过着随意的生活,并不需要完美无缺。因为我的生命是您给的,柯拉丽妈妈,我的幸福也有赖于您。我不要等很久,就会得到您对我的小小演说的答复。好!总算说完了。本来我还有话要说,但没有必要一天说完,是吗?……”
上尉停住了,柯拉丽一言不发。他的内心感到惶恐不安。
自他向她表白爱情以后,柯拉丽一直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她的手在脸上和额头上来回搓着。两肩轻轻颤抖着,弯着腰。她把纤细的手指移开,动作非常优美,上尉看见了她美丽的脸庞。
“你为什么哭呢,柯拉丽妈妈?”
他用你称呼,并没有使她感到不安。她为他包扎过伤口,他们之间早已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贝尔瓦上尉对她显得亲昵而又尊敬,使人无可厚非。他问她:
“是因为我使您落泪的吗?”
“不,”她低声说,“是因为您的乐观,您的风度,您没有屈从于命运,而是居高临下地驾驭着它,你们当中最卑微的人也毫不费力地超越了命运,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比无忧无虑地生活更美好和更感人的了。”
他重新在她身旁坐下。
“那么您不抱怨我刚才对您说的那些话吗?……”
“抱怨您?”她说,装着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所有的女人都赞成您的意见!如果要她们在前线归来的人当中挑选喜爱的人的话,我敢肯定,会挑那些伤势最重的人。”
他点点头。
“我问的不是喜爱不喜爱,而是要您对我的话作一个明确的答复。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不。”
“那么请回答我……”
“我的朋友,我的回答是,您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他郑重其事地说:
“您不让我说吗?”
“我不让您说!”
“那么,我发誓,下次见到您时,一定沉默……”
她低声说:
“您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句话使上尉更加纳闷。
“为什么再也见不到您了,柯拉丽妈妈?”
“因为我不愿见到您。”
“您这样做的理由呢?”
“理由?”
她眼睛看着他,然后慢慢地说:
“我已经结婚了。”
这番话似乎并不使上尉感到意外,他非常冷静地说:
“那好,您将结第二次婚。您的丈夫一定是个老头,您并不爱他。他将会明白这点的……”
“别开玩笑了,我的朋友……”
柯拉丽起身要走,他急忙抓住她的手。
“您说得对,柯拉丽妈妈,请您原谅,我在同您谈这件十分严肃的事情时,语气不够认真。这关系到我的生活,也关系到您的生活。我深信,我们的生活终将走到一起,您的拒绝并不构成障碍,因此您的答复也是无用的。我对您别无所求。我等待着命运的恩赐,使我们终将结合。”
“不会。”她说。
“会的,事情终将如此。”他说。
“事情不会如愿,肯定不成。我请您以名誉担保,答应我,不再去找我,也不要打听我的名字。我本想促进我们的友谊,可是您的自白拉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不希望任何人走进我的生活……任何人。”
她说话语气强烈,同时还试图挣脱被上尉抓住的胳膊。
帕特里斯·贝尔瓦反驳说:
“您错了……您没有权利这样糟蹋自己……我请您考虑考虑……”
她推开上尉。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柯拉丽这一推,把她放在壁炉上的提包碰掉在地上,由于扣得不紧,提包打开了,从里面滚出两三样东西,她赶忙去拾,贝尔瓦也赶忙弯腰去捡。
“嗒,还有这个。”他说。
这是一个用草编的小盒,也碰开了,念珠从里面滚了出来。
他们两人都无言地站在那里,上尉盯着念珠,小声地说:
“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