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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悯,可是想到在他的名宇和那本杂志的权威性的结合之下,社会上对这本画帖竟真的看作是真品了,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我觉得,尽管我的身份微不足道,但也总还是研究日本美术的一个老学徒啊。我仿佛引起了公愤似的,把这些大雅作品之所以为赝品的理由,写出来登在某一杂志上。不幸的是,登载我这篇文章的只是一个二三流的杂志,因而岩野佑之是否会看到,还是一个疑问。
这个杂志出版半个多月之后,有一天芦见突然把我喊去,脸色非常难看地向我大发雷霆。原来这一幅画是他卖给人家的,现在买方要把这幅大雅作品退还给他,因而使他在经济上发生了困难。他说:“人家就是因为看了你这篇文章啊!”
他是因为我告诉他那幅东西不行,所以才把它卖给人家的。我还以为这是他到别处去拿来的,所以才写了那篇文章,因此我回答他:“我早已说明过啦,我明明告诉你这东西不行,你为什么又去卖给人家呢?”“你根本不懂得买卖!”他这样对我说,“既然这样,我和你的关系就到此为止算啦!”我就这样和他吵了一顿分手了。如果我和芦见彩古堂不是这样吵架以后离开的,那我一定至今还月月不断地有一些类似津贴的收入,生活大概也不至于象今天这样贫困啦。
我躺在床上,不断地吸着纸烟。就因为在旧书铺的架子上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册著作,精神多少有些昂奋。在今天的生活里,我已和昂奋结了不解之缘,在这一间腔里脏气只有六张席子那么大的租来的屋子里,书籍,纸张,风炉,锅子,杂乱无章,一个年近六十的干瘦的独身老头儿,就在这里唏唏嗦嗦地烧饭做菜,受到委托时,就整夜伏案写些杂文,不时为些无聊的事情出外奔波,疲乏不支时又拖着困倦的身子口来,自从受到本浦类治的憎恨以来,我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人世间的一粒微尘。
岩野佑之带着他那光辉的街头不断发表着空洞无物的美术史论。他所拥有的是世俗的荣华和充裕的生活。作为本浦奘治这个“太上皇”的奴才,岩野佑之竟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我感到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是在拿他和自己作比较吗?不,这儿已经不存在可以进行比较的基础。既然是不合理,那也就无法比较了、在我的眼睛里、岩野之类的所谓学者,霸占着最高学府的那些家伙们,鉴定人,美术商人,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品啦!
仔细想来,今天的日本美术史这一门学问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大部分的材料都集中在大名贵族,明治新贵族以及今天的财间手里。被他们深深地埋藏起来了,他们不愿意把这些东西公开出来。只有本浦奘治那样接近权门的经院派的伟大学者,才具有观看这些东西的特权,而且这些所有者即使把东西拿出来给人们观赏。但还是不肯让人家调查。战后,旧华族和财阀没落了,有很大一部分收藏品都抛了出来,但实际上还不到全部收藏品的三分之一。世界上哪里有这种只许特权者才有资格看材料的封建的学问啊,与西洋美术史比较起来。日本美术史还没有成为一门学问,其原因也就在此。何况,可以获得观赏的特权的岩野之流,本身都是接近盲目的学者,他们又能讲得出什么东西来呢!日本美术史现在还仅仅处于调查的阶段,但材料却大半都被那些所谓收藏家埋没在地下,这种神秘的隐匿方法,既扩大了赝作的泛滥,也促成了古董商的繁荣。要制造一些不易识破的理由,拿一幅手腕高强的赝作来骗骗没有眼光的学者,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十几年前发生的秋岭庵伪画事件,现在想起来也是不足为奇了。
当时只是牺牲了一个劳川晴岚博士,因为那是他鉴定而且推荐的,对他来说,那真是太可怜了。其实、单单责备芳川博士一个人的无能。也并不易得确当,因为其他的人,和他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而且,当时岩野佑之也是和芳川博士一起捧场的,等到这是赝作的事实一旦暴露,他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面感到脸红,一面立刻口过头来跟在人家后面大肆攻击了,岩野这种人,是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总之,社会上的这种封建性,正就是日本美术史这一领域里的一个漏洞。——
我正在擦火柴的手,突然停止了。
“漏洞?”我独自嘟哝着,这是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忽然闪过时,无意识地吐出来的一句话。
我把脑袋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最初只是一些断片,可是断断续续地往下想,最后又连结起来而变成了一套完整的想法,我不禁为自己的这一计谋陶醉起来了。也不知怎么的,那两件被雨水浸透了沉甸甸地下垂着的衬衣,和那齿龈发紫的女人居住着的混浊的房间,老是在我的眼前浮现着,这些东西又为我的思想添上了一层阴暗的气氛。
第五章
第二天,我上午就出门到上野去找门仓,弯进一条小路,走上那家旧货店的二楼,有一间六席大小的房间,草褥上放着两只写字桌,这便是门仓的“东部美术俱乐部”的事务所。
门仓孝造正和一个女事务员在看什么东西,两个人的头都几乎要碰在一起了,他看到我时,“哦!”地一声吃了一惊。显然对我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的样子。那个女事务员年纪已经三十出头,生得结实肥胖。她看到客人进来,便赶忙离开门仓,下楼去了。
“昨天晚上太打扰了。”
门仓说着,把我让到靠近窗子的一张专为客人预备的椅子里坐下,形式上是一只扶手椅,实际上连弹簧都没有,白布的椅套也有些脏了。
我向桌子上一看,只见那里放着一本《日本美术家名鉴》,是和摔跤运动的节目夹在一起印刷的。他刚才和女事务员在一起看的,似乎就是这本东西。
“是这一次的新节目吧?”
我拿在手里这样说时,门仓“呃呃呃呃”地笑着,那上面印着日本东西两地的横纲和大关①,同时又按照一般的评判排列着许多画家的名字,不过到了后面,便乱七八糟的,都是些连名字也没有听见过的画家了。门仓把出钱较多的。画家放在前面,按照顺序印成这本“名鉴”,到内地去时,把它卖给自鸣风流的人,这也是他在经营鉴定时附带的副业。
“真有办法赚钱啊!”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摇着头答道。“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收入的。”
女事务员从楼上回下来,给我们彻上了茶,她长得额角宽阔,眼睛细小,笑眯眯的,显得很善于体会男人心意的样子。门仓看她放下了茶杯,望着她的脸通知她给哪里哪里挂电话,门仓的这一番指示。似乎多少带着一些故意做作的样子。
“昨晚看到的那幅竹田作品,真是太遗憾啦。画得实在好哩。”
我呷着黄色的茶汁这样说着。
①日本运动相扑中的最高位阶。
“关于这件事,我还想和你谈谈,上哪儿喝杯咖啡怎么样?”
门仓的眼睛里放出了光芒。在这一瞬间里。
他似乎在心里猜度了一下我的意图,但看来他是想错了。那女事务员眯织着眼睛,以笑脸送我出门。
“您的意思是?”
来到咖啡店里,门仓又赶快这样问我。
“我是想打听一下,制作这幅赝品的画家是哪里的人?”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向我的脸凝视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
“先生,您打算怎么样?”
看他的样子,似乎以为我只是在昨天那幅画上打主意。
“我是想帮助他锻炼一下,因为这个人的手腕确实不差哩。”
门仓眨了眨眼,可是这对眼睛立刻变得光亮起来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啊,我知道啦!”
接着把身子向我挪近了一些。
“这个想法可好极了,如果有先生您教教他,那他的手腕可了不起啦。您知道,那幅竹田的画,我也几乎信以为真哩。”
门仓的这几句话倒是真实的。事实上,他似乎确实以为那幅画是真品才把它带回来的,他买下来时,也可能向所有者说过这是假的,但这一类话只是想骗对方出售而已。他之所以拿来给我鉴定,也只是想要我最后确定一下。
在这一门行当里,门仓也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因此对于我刚才讲的那几句简单的话,他早已领悟到它们的真意了,他的脸色似乎是感到非常惊叹的样子。
“那么,画这幅东西的人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既然如此,我就挤命去我就是啦。干哪行熟哪行,只要循着路线去打听,一定可以找到的。”
门仓的声音显得非常兴奋。
“可是,培养起来,还得费很长的时间啊。
而且,有没有希望,还不可预料哩。“
听到我这样说,他仿佛也感到“那当然啦”
似的,迎合着我的口气兴奋地表示赞同说:
“不过,那个人确实有些本领哩,一定有希望的。”
“也需要花很多钱哩。”
我呷了一口咖啡,又对他这样说,门仓仿佛对这一点完全了解似的点着头。
“把这个人找到东京来,给他找一间房子,要花一年或二年的时间,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在这一时期里的生活,都得由你照顾,如果他有家眷,那还不能不给以相当的生活费。不过有一件事得预先声明,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对于他的画一张也不能处理。”
门仓的表情严肃起来了。他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没有料到我会对这件事如此认真。
“行,行。关于钱的事情,由我来筹措就是啦。”
他带着准备赌一下的口气回答。
“不,不是这个意思,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哩。”我这样说。“如果这个人看来是有希望的话,还必须找一个交游比较广阔的古董商来参加这件事情。也就是说,还不能不考虑到销售的问题。由你抛出去,人家是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个画家的一切费用,也可以由这个古董商来共同负担。”
门仓沉默着没有出声、赌注让人分担了一半啦。他的这种沉默,说明他是在心底里作着种种计算。他似乎已经理解到,我在计划着的事情确实是可以获致大得不可想像的利益的。
“行,我同意。”门仓严肃地答道。“可是,那个古董商找谁呢?”
“芦见就行了吧。”
“是彩古堂吗?”他又凝视着我的脸说,“先生和他之间不是有些芥蒂吗?”
“是的。不过,这件事情却非利用芦见不可。
他在顾客中比较吃得开,而且,必要时也愿意冒险。反正,赚了钱,他自然可以分到一份,跟我的关系,也就无所谓了。“
门仓不出声地笑着。他的脸上渗着汗水,象一颗颗透明的沙子似的沾在皮肤上。
“我明天立刻搭早晨的特别快车上九州去,事情一有面目,就给你打电报。”
他这样说。
走出咖啡馆,我便和门仓分手了。一种满足感似乎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扩大了。酷热的太阳挂在天空里。在马路上走着的人们都显得懒洋洋的。
我搭上电车到民子的公寓去。这是不知不觉地临时决定的。看到人们那么懒洋洋地走着。使我想起了民子房间里那种混浊狭窄的气氛。漂浮在那个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