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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对呵,上午我还听民工们说,好像发丧的日子要到十五天后,怎么现在就放起哀乐来?难道日子提前了?”
大家都觉得奇怪。
不过更让人奇怪的是,原以为这哀乐放上一会儿就停,结果它就这么一直响亮地回荡在整个村子的上空,而且没有一点儿停的意思。
我实在睡不着了,料想在这样的音乐背景下能睡着的人只怕也寥寥无几。我坐起来,纳闷道:“怎么没完了……他们要放多久呵?就算哀悼国家领导人也不会强迫大家听这么长时间的哀乐吧?”
韩姐说:“这声音听得我心脏都不舒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小南说:“我看,大概今天下午就这么放下去了吧?”
作者:莫嫣然 回复日期:2005…2…24 4:34:00
事实证明,小南的看法只对了一小半。哀乐不但在那个下午一直没有停下来,而且在这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每四天……一直这么响下去,早上四、五点钟开始,到晚上十一点左右结束。
于是我们就这样每天都生活在哀乐声中了。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表示出强烈的不理解,因为用哀乐哀悼死者虽然合理,但如果每天都这样哀悼就未免不大合理了。但这只是我们的想法,当地人却很习惯的样子。问起方里的民工,她们说哀乐会一直响到死者发丧那天,这里死了人都是这样的。我听了脑子一下就变大了好多,因为如果死者真的像她们说的那样要停十五天的话,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声音里,从入睡(如果能睡着的话)到醒来(只怕哀乐一响,不醒也难)。
好在我们是适应力很强的一群――做考古的人通常都有超强的适应力――很快就在哀乐声中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甚至于有一天,大概是在这之后的第三天吧,我在对镜梳头时已经能跟着哀乐的曲调像唱流行金曲一样地哼唱起来,因为能随口唱出来的只有这个调子了。看到韩姐和小南看向我的惊诧眼神时,我还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她们说,看来我已经被这哀乐折磨得失常了。
我说我倒没觉得,听习惯了其实哀乐倒也挺好听,只是速度慢了点儿,要是节拍再快些,听上去还很不错。毕竟是民歌改编的,曲调很婉转动听呵。
于是我向她们示范用各种节拍来唱哀乐的效果。
她们不再打击我,只是齐齐地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比起我来,班里一个男生可就厉害多了,居然对他那个探方里的女民工说,要是大家干活累了的话,就一起到探方里跳跳交谊舞吧,就着这个哀乐正好可以跳慢四步。
想想一群人在挖开的墓里就着哀乐跳慢四步的情景,韩姐、小南和我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这么有灵感的构思会不会被哪个导演用到搞笑恐怖片里去。
看来,不管什么样的悲伤,麻木之后,也许就成了笑话。
作者:莫嫣然 回复日期:2005…2…24 4:35:00
这一天傍晚临下工的时候,村长夫人对我说,明天她们不能来干活了。我问她原因,她说因为明天她们都要去吃酒。
我很奇怪,就问她:“吃什么酒?是哪一家要办喜事吗?”
村长夫人笑眯眯地说:“是那个陈家的豆渣,要发丧了。我们这个地方,发丧那天大家都要去吃酒。”
我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怎么算好像也没到十五天,就说:“咦,不对呵。你们不是说陈家要过十五天才发丧的吗?”
她摇头说:“唉呀,不得行呀,那个再停下去就要臭了,等不得十五天了。”
我说:“可是你们说要是提前发丧不就会出问题吗?”
她说:“那个是先生说的,不是我们说的。再说,陈家又找了人看日子,说是明天还可以,所以我们都要去吃酒。”
我说:“哦,那好吧,我也放假。你和我们老师说了没有?”
她说:“中午看到你们老师,我和他说了的。他同意了,让我再通知你一声。”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对韩姐和小南说陈家要发丧的事,我问小南:“你去不去看一下?”
小南想了想,说:“我还是不去了吧,反正我已经去过他家里了。”
原来小南退了烧以后,就抽个时间去了一次陈家,不过她没敢一个人去,找了探方里一个民工陪着,白天去的。她给豆渣的妻子拿了100块钱,还安慰了她好久。晚上我下工时她告诉了我,我问她有没有去看看豆渣,她连连摇头,说:“我可没那个胆子。我没看他他还来找我,我要是再去看他,说不定他又想起我来了,再来找我怎么办?”我被她说得好笑,不过想想那天的情形,也觉得还是不要再招惹这类东西为好。
韩姐听说我们第二天休息(全体民工都去吃酒,就意味着我们全体放假),很是羡慕,说:“唉,你们多好,还能休息一天,我要是也能休息一天就好了。”
我和小南一齐说:“你也休息呵,我们都不干活了,你还干什么?”
韩姐摇头道:“你们不干可以,我就不可以了。我这么拼命画,还不知道得画到什么时候去呢,都是我的活儿,我休不休息都没区别。”
小南拉住韩姐的手,撒娇道:“不行,我们休息,你就得跟着休息。明天我们三个出去玩,从打你来了,我们三个还没有一起出去玩过呢。”
我也连连点头说好,韩姐说:“算了吧,上哪儿玩去呀,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可玩的,到处都是猪圈,臭气熏天的。”
小南说:“我们去江边玩,我来这儿这么久了,还没到江边去好好走走呢。不是说有水八阵吗,我要去看看。”
韩姐一直在举棋不定,于是我们两个从吃饭的时候就开始磨她,一直到回寝室,仍然没完没了地央求她第二天不要画了,和我们一同去江边玩。最后韩姐被我们两个磨得无可奈何,只好说:“那好吧,我明天上午不画,可是我下午得画,只能休息一个上午。”
小南跳起来大叫:“好呵好呵,说定了,不许反悔的。”还伸出手要韩姐和她三击掌。韩姐笑嘻嘻地伸出手和她拍了三下,说:“不过我明天耽误的进度可得补上,你们让我上午休息,我就得晚上加班,到时候别怪我影响你们休息呵。”
我说:“没得关系。你不睡,我们也不睡陪你。”
小南说:“对,你教我们两个画图,正好可以跟你学学。”
说定了,大家就高高兴兴地睡觉去了,一心想着第二天一早去江边玩。临睡前,小南还向往地说:“那天听老师和师傅们说在江边发现一个露头的大墓呢,明天我们也去找找看。”
韩姐说:“那个墓也不能挖,你找它干什么?”
小南说:“不挖看看还不行呵?等到枯水期一过,就看不到了。”
我说:“等到二期水位上来,别说江边的大墓,就是我们挖的地方,也得有一大半看不到了。”
大家一阵感慨,这才各自入睡。
作者:莫嫣然 回复日期:2005…2…24 4:37:00
第二天一早,吃罢了早饭,我们三个就拿着相机出发了。这是个晴好的早晨,阳光都显得格外妩媚,三个人开着玩笑顺着小径一直走向江边,一路上还照了不少的照片。
由于是冬季,长江的水面变得很狭窄,一大片江底都露出来,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卵石和江沙。一走到江边,就觉得江风扑面,虽然有些凉意,却清爽得很,吹得整个人都像是沐浴在清澈的江水里。我们远远望去,对面的崖壁苍翠横空,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前面的江水则茫茫平铺开来,有白色的江轮鸣着悠远的笛声慢慢驶过。顺着江轮驶去的方向看去,是高耸的夔门奇异地插天而立,雾气迷蒙中隐隐透出深青色的轮廓。以往站在探方那儿看夔门,因为站的地势高,加上离得稍远,还不像这一次站在江底看它的感觉。真的像是一扇浑然天成的巨大石门,难怪每天早晨我都要到9点钟过后才能看到从它后面艰难爬升而起的太阳。望着眼前的风景,真正理解了鬼斧神工的含义,造化在这里的手笔真是大开大阖,倜傥得不可一世。相比之下,锦山绣水的精致似乎完全失去了颜色,天地间只有一股豪气纵横奔涌,令人心神激荡。
小南感叹道:“真美呵!”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难怪听他们说,上一届的学生来的时候,看到这里的景色,激动得不得了。有一个男生站在那儿诗兴大发,酝酿了好久,才高声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我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说:“那是什么呵,哪里能用到这个地方?太搞笑了吧?”
小南也笑了,说:“只因为当时他太过激动,一时想不起和此情此景般配的诗句,脑子里存货又有限,所以抒发感情时会用词不当。”
韩姐说:“这个地方是很好看,虽然一上午不画画,不过来得很值得呵。”
小南得意道:“对吧?你要是不来,多后悔呵,我们这次走了,再回来时,想下来都不能了,那时水就涨到上面去了,所以我们留在这里的脚印,和宇航员留在月球上的脚印一样珍贵呢。”
我说:“关键是月球上的脚印会随着去的人数增多而增多,可我们踩到这里的脚印就不同了,到了水位一涨,就不会再有人能在这里留下脚印了。”
韩姐点头说:“你们说的是,看来我要在这里多踩几个脚印。”一边说,一边大力地在江底的沙子上踩起来。
小南沉思良久,转过头对我说:“其实想想,人生不就是这样。我们来了,踩上几个脚印,再离开,后来的人再来踩。历史不就是由这些重重叠叠的足迹组成的?”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情也变得沉甸甸地复杂起来,一时间想到了好多东西,却又不知道明确的是在想什么。
于是低下头,慢慢向前走,我想走到江水边去,最近地接触到这条同样孕育了许多灿烂的古老文明的神圣河流。毕竟,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得以走在她宽广坦荡的河床之上。有生之年,我也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深入到这样的腹地,去完成和她的接触。
一边走,一边想,转眼间就看到了越来越近的江水。清晨的阳光照上去,奔流的江水中像是跳动着无数黄金的星星,耀人眼目。脚下的江沙越来越湿润,越来越柔软了,仿佛是母亲温柔的胸膛,让我几乎想要跪下来,用全部身心来感受这种宽广的柔情。我一步步前行,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感觉,仿佛是朝拜圣地的信徒,满载着虔诚的感激。这里也是我的故乡,是我最爱的土地,虽然我没能在她的怀抱里生活,她却一直是我心中最珍爱的记忆。长江,南方文明的摇篮,我的先人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留下了数不清的璀璨足迹,至今,一想到古代的巴人,看到他们亲手创造出来的文明,我总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去感觉那粗犷而神秘的气息,我想,我的血脉里,一定也奔流着他们的血液;我的灵魂里,一定也遗留着他们的记忆,要不然,为什么我一看到这里,一想到这里,就会激动得心痛,只想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永远不要离开。
正在想着,忽然脚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