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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
那个洞
虽然我曾听说但凡是警察──尤其是那些见多识广的资深老警察,必定个个沉稳老练,决不会在一个报案者面前流露什么惊诧或者意外,可当我急切焦虑地把事情告诉那个下巴刮得铁青,从一进门两只眼便像鹰一样盯着我的干瘦男人时,那位身穿便服的探长居然惊得好半天没闭上嘴。
但我必须承认,那个警察还是相当果断。他看了看昏睡中的文茂,当即吩咐副手留下来等待救护车,随即便带着我和文茂画的那张图匆匆出了门,开始了对立刚长达36小时的搜救行动。
文茂是三天之后才醒过来的,而他画的那张图又没有人能看懂,再加上他说的那个看坟的老头已经离开了墓地(如果一开始就找到他,显然一切会简单得多),所以从当天上午,到第二天的半夜,那位探长和之后赶来的八个警察翻越了整个凤凰岭地区的每一座山坡。
根据文茂的描述,他们逐一不漏地检查了能对上号的每一处可疑地点,却都没有找到那个洞。这当中,我并没有参加,而是跟着一个年轻警察去寻觅那位无意中惹了祸的老大爷。
这件事颇费了一番周折,第二天下午,我们才在距阳坊镇镇政府大楼以西8公里的一个村子找到他的家。他当时不在,院子的大门上挂着把大锁。据一群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太太们分析,他一定是去了哪个儿女那里。
“想找着他可不容易。”其中的一个老太太说。我们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虽然他只有一只手,但却有三个儿子、六个女儿,而且都不在本村。因而,在村委会──打听到住址后,我们便心急火燎地驱车前往一个个村子。
几乎是在那位探长结束了拉网式的搜寻的同时,我们在南口找到了他。那是我们去的第八家,他的一个女婿在通往十三陵的路口上开了个涮肉馆。我们到的时候是夜里一点,正赶上停电,足足在黑暗的餐厅里等了二十分钟,那个老头才披着件衣服从一个狭窄的过道走出来。为了争取时间,我们没有更多解释,只是告诉他去救人,便把他拽上了车。
我们朝凤凰岭疾驶。或许是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过来,他显得很迟钝,都快到阳坊了,仍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您怎么还不明白老爷子,咱们这是去救人!”年轻的警察一边驾车一边说。
“救人?救谁呀?”他坐在后面问。
“一个小伙子!”年轻警察说。
“一个小伙子?”
见他还在犯糊涂,我再一次向他说明情况,并掏出文茂的照片,打着手电筒给他看。虽然依旧困惑着,但他还是把文茂给认了出来。
“噢……是这个小伙子?你说的没错儿,我们俩的确见过……他人挺好,和我聊了半天呢……”
“都聊什么来的?”年轻警察问,既像是帮他回忆,又像是在审问。
“都聊什么来的?”他喃喃地重复,“那谁记得住呀,老早的事儿了……”
“是不是聊了那个洞?”我提醒他。
“那个洞?……哪个洞?”他反问我,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什么‘哪个洞’”我焦急地说,“就是你跟他说的那个洞!”
挠了一通头皮,他忽然恍然大悟:
“你是说……我跟他说的那个洞?”
“对!”我们一起回答。
“……要是我没听错,你先头儿说……有人掉进那个洞里头啦?”
“对!”我们又回答。
“就是那个小伙子?”
“不是他,”年轻警察纠正着,而后费力地解释着,“可这事跟他有关……掉下去的是他的朋友……应该说……是他最好的朋友……其实不是掉下去的……是让他给推下去的……他在里边呆了一年多了……一直活着……可现在不一定了……恐怕有点儿悬……”
“算了,”发现那个警察解释不清,我忍不住插嘴,“您就别管那么多了老大爷,您只要带我们去那儿就成!”
“您这可让我为难了!”老人对我说。
“有什么为难的,”年轻警察安慰他,“甭担心老爷子,您显然是误会了,我们不是要追究您的责任,这件事其实与您没关系,您只要把我们带到那儿,您就没事儿了……”警车飞越了一个土坡,重重地落下去之后,他接着说,“现在的任务是去救人,要知道,那个人已经一个多星期没东西吃了……”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儿,”老人争辩着,“您的话我已经全听懂了,是您现在不明白……没错儿……我是跟那个小伙子说起过那个洞……可我并不知道它在哪儿呀?”
“怎么会不知道?”我大声地反驳道,“您不是还带他去看过吗?”
“什么?……这是那小伙子说的?”
“是呀!”
“我的老天爷,我今天整个儿让你们弄糊涂了!”老人大声地嚷嚷着,“我简直都晕了……这,这怎么可能呀!”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老爷子?”年轻警察问。
“……是这么回事儿,那小伙子的确让我带他去来着,可我当时并没能满足他的要求──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儿,咳!我都不敢担保真有那个洞……那只是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讲的一个传说……”
关于那个洞实际上并不存在,我是5天后在家中的阳台上向文茂说明的。那时他已经退了烧,正坐在轮椅上望着墙上一只一动不动的小壁虎苦思冥想。
说话的时候,我非常小心,婉转地告诉他不光是那个洞不存在,而且也没有发生那些事──那些关于他没有把立刚送上火车,而后一同前往凤凰岭的事。至于他所讲述的一切,都是他从那个老头嘴里听来的一个古老的故事──清朝某年或者明朝某年,一个赶考归来的秀才发现自己的好友跟妻子有了私情,于是便把好友骗到了山上,并趁其不备将他推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我重复这些的目的,是想暗示他──显然他把听来的故事当作了现实,并且安在了自己身上。
“照你这么说……”当那只小壁虎终于忍受不了文茂的注视,飞快地爬走了的一刻,他转过身,诧异地问我,“我现在……岂不是精神失常啦?”
文茂的话,我当时没有回答。那段时间,他时不时就对此提出疑问。我是慢慢地告诉他这一点的,并一直耐心地做着他的工作,以说服他入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开始时,他根本不愿意采纳我的建议,但后来还是同意了,不过却提出了要求,说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山上,以便亲自证实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四个半月之后,文茂的脚基本恢复了正常。那个星期六,我、他母亲、他继父三个人一同陪着一瘸一拐的他上了凤凰岭。
在文茂的带领下,我们到达了那座石崖底下。在浅浅的春草中,我发现了被他丢弃的大衣、棉被及一袋袋早已腐烂的食品,(为这个,我事后给那个探长打过电话,他承认那个地方他们没有找到)不过文茂并没有看见,他当时正谨慎地站在光秃秃的石壁面前,一边用手拨开假想中的常春藤,一边愧疚地告诉他的妈妈和继父,他就是在那儿把立刚给推下去的……
从那时起到现在,文茂一直住在温泉的一所精神病医院。那儿的条件非常好,按文茂自己的说法,和他父亲相比,简直是一天一地,完全可以称之为是疗养院。
关于他的生病原因,他母亲说这全都因为他的父亲,是遗传。但文茂坚决否认这一点,每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总是说跟遗传没关系,绝对是因为我。因为我,他才生出谋害立刚的念头,从打认识我的第一天起,这种念头便邪恶地缠绕着他,最终令他认为自己真的那么干了……
经过五年的治疗,文茂已经大有好转。但医生认为还不能出院。上个星期四,我去看他,之后见了文茂的主治医生。在一间阳光灿烂的办公室,那个满头白发的大夫说:
“以他的情况,还需要住上一段时间,至于多久,我无法确切地答复你。”
“大概呢?”我问道。
“真的很难说,也许还需要三年五年,也许更长,也可能十年,也可能二十年,你必须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这一点文茂心里十分清楚,并且也称得上通情达理,说但凡不是万不得已,他绝不给我添麻烦。上个星期六,当我问他是否愿意和我回家过年时,他立刻便摇头。不过,听到窗外传来的鞭炮声,他还是受到了不小的诱惑。
“就……全由你决定,”他起身走到装有白色铁栅栏的窗前,望着医院墙外的一群正在放炮仗的孩子们说,“你看吧,我怎么都成,如果你觉得……”
我真的很为难,几天来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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