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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一点儿也不错,假装我在追求你。你要尽量设法逃避,但是,只装做一个骑士风度的男人并不总是成功的。我已经有过两个丈夫了,现在正在寻找另一个。你要扮那个被追逐的鳏夫,我常常会把你缠在某一个地方,譬如说,把你关在咖啡馆里,或者在海边拉到你。那么,每个人见了都会窃笑,都会以为很滑稽。”
“这倒似乎是很可以做到的。”
秋蓬说:“男人让寡妇追得走头无路那种窘态,多少年来一直都传为笑柄。这种心理对我们很有用处。假若大家看见我们俩在一起,他们只有暗笑,并且说:‘瞧那个可怜的麦多斯。’”
唐密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留心,”他说,“留心你前面。”
在一个防空洞的一角,有一个年轻人正在和一个女孩子谈话,他们谈得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四周的一切。
秋蓬轻轻的说:
“那是卡尔·德尼摩,不知道那女的是谁?”
“不管她是谁,这女孩子非常漂亮。”
秋蓬点点头,一面目不转睛的,细心打量那女孩子。那女孩子的面孔是褐色的,充满了热情,穿一件紧身的套头绒线衣,曲线毕露。她正在认真的谈话,并不时的加强语调。
德尼摩正在静静的听。
秋蓬低声说:
“我想,我们可以就此分手了。”
“对了。”唐密表示同意。
他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踱去。
在路的尽头,他遇见那位少校,少校不放心的望望他,然后以低沉的喉音说:“早!”
“早!”
“你像我一样,喜欢早起。”布列其雷说。
唐密说:
“这种习惯当然是在东方养成的。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过我现在还是很早就醒了。”
“也很对,”布列其雷少校很赞成说。“主啊!如今这些年轻人,我真看了就讨厌!他们洗过热水澡,等到十点钟,或者更晚的时候才下楼来。难怪德国人要打败我们了。我们的年轻人都没有精力,都是些软弱的小畜牲!总之,现在的军队可不像以往那样好了,他们对部下是溺爱,夜晚要为他们盖好被子,还要给他们热水袋。啐!恶心死了!”
唐密忧愁的摇摇头。少校看他表示同意,便接着说,分外的起劲。
“纪律,我们需要的就是纪律!要是没有纪律,怎么能打胜仗?先生,你知道吗?有的在阅兵的时候还穿运动裤。这是我听人说的。这样总不能希望打胜罢!哼!运动裤!主啊!”
麦多斯先生感慨的说,如今一切都和往年不同了。
“都是民主制度害的!”布列其雷少校忧郁的说。“一件事往往会做得过火。我以为,这种民主的办法,他们也做得过火了。他们把官长和士兵混在一块儿,让他们在饭馆里一同进餐——哼!——麦多斯呀,弟兄们是不喜欢这样的。弟兄们知道。他们总是知道的。”
“当然。”麦多斯先生说。“我本人对于军队的情形,实在不大明白。——”
少校打断了他的话,迅速的向一旁看看,说:
“参加过上次世界大战罢?”
“啊,是的。”
“我想也是的。看得出你是受过训练的,由肩上可以看得出,在那一联队?”
“在第五联队。”
“啊,是的,在萨罗尼加港!”
“是的。”
“我是在美索不达米亚。”
少校马上就谈起往事来了。唐密有礼貌的洗耳恭听,最后,少校愤愤的说:
“你知道他们现在会用我吗?不会的!他们不会用我。太老了。什么太老?放他妈的屁!这般小畜牲,我倒可以教他们一两样作战的方法。”
“即使是教他们不要做什么,也比他们的官长高明,是吗?”唐密笑着说。
“啊,你说什么?”
很明显的,幽默感并不是布列其雷少校的王牌,他不大明白的望着唐密,唐密连忙改变话题。
“布仑肯太太——我想她是姓布仑肯罢?关于她的情形你晓得罢?”
“对了,她姓布仑肯。这女人样子不难看——牙齿有点长,话讲得太多。人很好,就是有点傻气。不,我不认识她。她在这儿只有几天,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唐密对他解释:
“刚才偶然碰见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总像今天这样早?”
“不知道。女人通常不会有在早餐前散步的习惯。——感谢主!”他补充了一句。
“阿门!”唐密说。然后,他又接着说:“我不善于在早餐前客客气气的同人谈话。希望我对她不会太无礼,但是,我是想运动运动的。”
少校立刻表示同情。
“我支持你,麦多斯,我支持你。女人散步是没关系的,但是不要在早餐以前。”他咯咯地略微笑了笑。“老朋友,顶好当心些。你知道吗?她是个寡妇。”
“是吗?”
少校狠狠的向他肋间戳了一把。
“我们总该明白寡妇是什么样子的。她已经埋葬了两个丈夫了,现在正在物色第三号的。麦多斯,对她要特别特别当心!特别当心!这是我的忠告。”
到了游行的终点,布列其雷少校兴高采烈的,一个大转身,改用一种活泼的步伐,回旅馆去吃早餐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秋蓬沿着海滨游憩场慢慢的继续散步。她经过防空洞前面的时候,离那一对年轻人很近。当她走过的时候,听到了几句话,那是那个女子说的!
“卡尔,你可要小心点儿。就是有一丝可疑之处——”
到这里,秋蓬听不见了。这几句话有什么意思吗?有的,但是,也可能作几种毫无作用的解释。于是,她用一种尽量不侵犯人家的态度,小心翼翼的,再转过身来,又走过去。她的耳畔又传过来:
“自尊自大,又极可厌的英——”
布仑肯太太的眉毛略微竖了起来。
她想:这种话恐怕不太聪明罢。德尼摩是逃避纳粹迫害的难民,英国给他政治庇护,并且给他安身处所,他居然十分赞同的听女友讲这种话,真是不聪明也不知恩。
秋蓬又转过身来。但是,这一次,她还没走到防空洞,那一对年轻人突然分手了。那女孩子越过马路,离开海滨了,德尼摩却朝秋蓬这个方向来。
要不是她停下脚步,犹豫一下,他也许还认不出她来。于是,他迅速的并起脚跟,向她深深一鞠躬。
秋蓬低声对他说:
“早!德尼摩先生,我这样称呼,对不对?早上天气真好!”
“啊!是的。天气很好。”
秋蓬接着说下去:
“这种天气给我相当的诱惑。在早餐以前,我本来不常出来的,但是,今天早晨天气太好了,一半也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不大好。一个人到一个生地方,往往睡不着,要过一两天才会习惯。”
“啊,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情形的确如此。”
“这样散散步,实在可以使我的胃口好一些,早餐可以吃得香一些。”
“你现在回到‘逍遥’去吗?你要允许的话,我想和你一同回去。”他很严肃的同她并排而行。
秋蓬说:“你也是出来走走,希望胃口好些吗?”
他严肃的摇摇头。
“啊,不是的。我早餐已经吃过了,我是准备去工作的。”
“工作?”
“我是个化学研究生。”
秋蓬想:你原来是这么一个人物呀!一面,她又偷偷的瞥他一眼。
卡尔·德尼摩继续说下去,他的声调硬硬的。
“我到这里来是逃避纳粹迫害的。我的钱很不宽裕,也没有朋友。现在我尽量找些有用的工作做。”
他的两眼一直望着前方,秋蓬意识到有一种强烈情绪的潜流,有力的推动着他。
她含糊的,低声说:
“啊,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很值得称赞的。”
德尼摩说:
“我的两个哥哥在集中营里。我的父亲就死在集中营里,我的母亲因为忧愁与恐怖而死。”
秋蓬想:
“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背台词似的。”
她又偷看他一眼。他的两眼仍在望着前方,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们默默的走了一会儿。身旁有两个男的走过,其中之一迅速的瞥了卡尔一眼。她听见那个人对他的同伴说:
“我敢打赌,那家伙一定是德国人。”
秋蓬注意到卡尔·德尼摩的脸上起了一阵红潮。
突然之间,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内心潜伏的感情一时都表面化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听见了罢?……你听见了罢?……他们说……我……”
“小伙子,”秋蓬突然态度改变,还我本来面目了。她的声音爽朗而且有些咄咄逼人。“不要傻罢,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啊。”
他转过脸来,凝视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难民,你必须逆来顺受,你现在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而且过着自由的生活。至于另外一方面,你要认清,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英国正在作战,你是德国人。”
她忽然笑了笑。“你不能希望一个街上的路人能够辨别好的德国人和坏的德国人。我说话也许太粗些。”
他仍然在凝视着她。他的眼非常蓝,非常锐利,看得出,一定是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然后,他突然也笑了笑,说:
“他们谈到印第安人,曾经有这种说法,是不是?——死的印第安人,才是好的印第安人。对吗?”他哈哈大笑。“要当一个好的德国人,我就必须准时去工作了,再见。”
又是板板的一鞠躬。秋蓬望着他那行渐消逝的背影,想道:
“布仑肯太太呀,你方才有漏洞了,将来要严格执行任务,现在回逍遥宾馆吃早餐去。”
逍遥宾馆过厅的门是开着的。普林纳太太正在里面很起劲的对一个人讲话:
“你要告诉他我说上次那批人造奶油怎么样。到奎列商店去买熟的腌肉。上次他那里的腌肉便宜两辨士,并且买包心菜的时候要小心挑选——”
当秋蓬进去的时候,她的话突然停止了。
“啊,早,布仑肯太太。你起得真早。你还没有吃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在餐厅里。”说到这里,她指指同她谈话的那个女孩子就说。“这是小女雪拉,你还没见过她,她一直在外面,昨晚上才回来。”
秋蓬很感兴趣的望望那活泼而漂亮的面孔。方才看到的那股悲劲儿,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如今变得有些厌烦和怨恨的样子。“这是小女,雪拉。雪拉·普林纳。”
秋蓬低声的寒暄几句,然后走进餐厅。这时候,里面有三个人在吃早餐——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女孩,还有那位“伟大”的欧罗克太太。
秋蓬说:“早!”
欧罗克太太爽朗的说:“您早!”
斯普若太太也向秋蓬打招呼。但是她的声音像贫血症患者的声音,完全让欧罗克太太的声音压倒了。
那位老太太兴致勃勃,和秋蓬聊了起来。
“早餐以前出去走走,是很有益的。”她说。“这样胃口会好些。”
斯普若太太对她的孩子说:
“宝贝,面包,牛奶,好吃!”她竭力哄她的女儿,想趁其不备,将调羹暗暗送进她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