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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人类唯有通过死亡才能到达自己更高的境界。”
“艾门贝格是一个罪犯,”探长呼吸急促地说,由于一再为自己申辩而
精疲力竭。“这些艾门塔勒人①永远是一帮最该死的宗派主义者,”他满怀绝
望地想着。
“我们生活道德的意义和目的不可能是罪行,”克莱丽小姐否定地摇摇
头,把吃剩的东西收拾干净。
“我要把你当作同伙向警察局告发,”探长威胁她说,心里清楚自己所
使用的是最蹩脚的武器。
“而你现在住的是三号病房,”克莱丽·格劳贝尔小姐说,为这个倔强
不听话的病人感到难过,随即走出了病房。
老人怒气冲冲拿起邮件。他熟识这个信封,正是福西奇邮寄《射苹果报》
时惯用的信封。他打开封套,报纸掉了出来。这份报纸和二十五年来的情况
一样,是用一架生锈而破烂的旧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母L 和r 已经缺损,字
① 艾门塔勒系瑞士地名,此处指克莱丽护士庇护自己的同乡人。——译注
迹模糊不清。“《射苹果报》。瑞士出版,供应国内国外,瑞士反对派报纸。
乌里希·弗里德利希·福西奇编印出版。”这是刊头,铅印的,下面便是打
字机打下的正文:
一个党卫军打手成了首席医生
倘若我没有确凿证据(福西奇写道),这些可怕的、明确的、无可辩驳的证据,
它们绝非一个刑事专家或者一个作家所提供,而完全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情况,那么
我就必须把真实迫使我写下的这些东西,当成是一种病态想象力的产儿。要让真实
说话,即使真实会吓得我们脸色苍白,即使真实会永恒动摇我们的信念——也即是
我们对于人类始终存在的、并且无论如何都会继续存在的信念。有一个人,一个伯
尔尼人,顶着别人的名字在但泽市一个纳粹集中营里干了无数血淋淋的勾当——对
于他的种种兽行,我没有勇气细加描述——令我们震惊的是:竟然允许他领导瑞士
一家医院,这是一种耻辱,是一种我们找不出任何词句加以形容的耻辱,这也是一
种标志,说明我们目前确实已经非完蛋不可。但愿我这番言语能导致一场诉讼,尽
管这么做很可怕,对于我们的国家会很惨,却仍然必须去做,我们的威望正处于困
境之中,当前流传着一种无伤大雅的流言,我们脱胎换骨地经历了这个时代阴暗的
热带丛林,却依然近乎诚恳老实(虽然常常比从前依靠钟表、奶酪和一些无足轻重
的武器所赚的钱要多些)。因而我仍然得采取行动。倘若我们玩弄不允许人们玩弄
的正义,倘若我们最后终于让佩斯塔罗切①也不得不替我们感到羞惭,那么我们就丧
失了一切。我们不能饶恕那个罪犯,那个苏黎世医生,因为他也从来不曾饶恕过任
何人,我们要逼迫恫吓他,因为他一直逼迫恫吓别人;我们最后要杀死他,因为他
曾经杀害过无数人——我们明白,我们写下的是一份死刑判决(这句话贝尔拉赫一
连读了两遍);对于那个私人医院的主任医生——直截了当地说吧——我们要求他
自己到苏黎世的警察局去自首。原本应该是无所不能的人类,现在却只知道越来越
多地杀戮,好似已不懂得任何第二种技能,这么一种人类,最终也包罗进了我们这
些瑞士人,因为
在我们内心里也包含着这类同样的不幸胚芽。把道德看成是无利可图,而把有
利可图当作合乎道德来对待。人们最后总能通过对这个杀人累累的凶手所下的赤裸
裸的判词学习到,人类所蔑视的精神力量也能撬开沉默的嘴,并且逼迫他们走向灭
亡。
这篇极其虚浮夸张的文章完全符合贝尔拉赫原来的计划,他的目的很单
纯,没有花样,只是吓一吓艾门贝格而已——至于其它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的,他凭着一个老刑事专家的自信过于麻痹疏忽——目前他毫不怀疑地认清
自己已经错了。艾门贝格远不是那种吓一吓就倒退的人。探长感到,福西奇
如今正处于危险境地,他只能盼望作家业已抵达巴黎,因而可保生命无恙。
意外地出现了贝尔拉赫认为可以使自己和外界取得联系的机会。
一个工人走进了病房,胳膊下夹着度勒那幅《骑士、死亡和魔鬼》的放
大复制品。老探长细细打量着来人,他估计那个人不到五十岁,是一个心地
善良、却不太能干的人,穿着一件蓝色工作服,一进门就立即动手卸下那幅
《解剖图》。
“喂,”探长招呼他,“请你过来一下。”
① 瑞士著名教育家。——译注
那个工人继续卸墙上的画。他不时把手上的老虎钳、螺丝刀以及诸如此
类的东西跌落地上,当他弯腰捡拾时动作很迟缓笨拙。
“喂,”贝尔拉赫见那工人不理会他,便高声喊叫起来,“我是警察局
的贝尔拉赫探长。你懂不懂:我目前有生命危险。你干完活以后,立即离开
这座大楼,赶紧去找施图茨检察官,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认识他的,或者去
找任何一个岗警,让他们同施图茨联系。你听懂了没有?我需要这个人帮忙。
要让施图茨到我这里来。”
那个工人依然不理会老人,探长躺在病床上吃力地向他阐述着——他感
觉自己说话很困难,并且越来越困难了。《解剖图》已经从墙上卸下,现在
那个工人正检查着度勒的画,他细细端详着画幅,一会儿凑得很近,一会儿
又拿在手里像捧十字架似的远远举到前面。柔和的乳白色光线从窗户射入室
内,一瞬间老人觉得白茫茫的雾气后有一个黯淡无光的大球正在翻腾上升。
那个工人的头发和胡子都被光线照得亮晶晶的。屋外已经不下雨了。那个工
人连连摇着头,似乎这幅画让他感到极其可怕。他侧转身子朝贝尔拉赫看了
一眼,用一种咬字发音特别的声调慢吞吞说起话来,脑袋随着话音不断来回
晃动。
“没有鬼的啊。”
“有的,”贝尔拉赫气得哑声喊道,“有鬼的,嗨!这所医院里就有。
喂,请你听着!他们大概已经对你说过,我是一个疯子,专门胡言乱语,事
实上我正遭遇生命威胁,你听懂了吧,我的生命正受到威胁。这便是事实,
喂,是事实,道道地地的事实!”
此时工人已把度勒的画安装在墙上,随即转身退到贝尔拉赫身边,他朝
画上那位直挺挺骑在马上的骑士狞笑着,嘴里发出一种叽叽咕咕含混不清的
语音,贝尔拉赫一下子没有听懂,最后才拼凑出他的意思。
“骑士丢失了,”从这个穿蓝工作服工人那张歪斜扭曲的嘴里慢吞吞地、
清晰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骑士丢失了,骑士丢失了。”
直至工人离开病房,动作笨拙地关上房门后,老人才理会到刚才和自己
说话的是一个白痴。
贝尔拉赫拿起报纸,打开一看,是《伯尔尼联邦报》。
他首先看到的是福西奇的脸,照片下面写着:乌里希·弗里德利希·福
西奇,名字旁边是一个黑十字。
福西奇之死
“本星期二至星期三晚上,伯尔尼市一位著名的作家,也许说他是一位声名狼藉的作家更为恰
当,这位福西奇不明不白地结束了自己可怜的生命,”——贝尔拉赫读着这个消息,感到好似有人掐
住了自己的脖子。“这位先生,”《伯尔尼联邦报》的采访记者过分庄重地继续叙述道,“大自然赋
予他美丽的才情,但是他却不懂得好好利用这些天赋。他开始(文章接着描写道)写作表现主义戏剧,
受到一批街头文学家吹捧,而他的文学创作才能却每况愈下(老人苦恼地想道,福西奇至少还是有文
学才能的嘛),直至他有一天突然想到自己独力创办一份《射苹果报》,这份用打字机打出的报纸每
期印五十份左右,不定期出版。不论谁读一读这份荒唐透顶的报纸立即便知道:统统都是攻击性文章,
不仅攻击我们大家所尊重并且奉为神圣的一切东西,而且还攻击那些声誉卓著、德高望重的社会名流。
他越来越堕落,人们常常看见他喝得酩酊大醉,脖子上围着那条远近闻名的柠檬黄围巾——下层社会
的人干脆叫他柠檬——,他醉醺醺地从一家酒馆游荡到另一家酒馆,一批大学生伴随着他,他们奉他
为天才,祝他长寿。关于这位作家之死还可补充下列情况:福西奇自新年以来始终或多或少带着醉意。
他受到某一位好心肠的私人资助,最近又出了一期《射苹果报》,这期报纸当然特别可怕。他攻击一
个谁也不知道的、也许是他胡诌出来的医生,医学界都认为文章荒诞无稽,他显然为了出名而不惜犯
罪,目的是蓄意制造混乱。后来的种种事实说明全部攻击正如上面所述,纯属无稽之谈,因为那位作
家一面在文章里慷慨激昂地敦促那位没有点名的医生自己去伯尔尼警察局自首,一面又到处宣扬本人
将赴巴黎休假十天,然而他却没有走。他把行期推迟了一天,而于星期三夜里在他凯斯勒街的寒伧寓
所里举办了一个告别晚餐会,出席者有作家布金格、大学生费里德林和斯托勒。第二天清晨将近四点
钟时,福西奇——这时已酩酊大醉——到房间正对面隔着一条走廊的厕所去。他打开了自己工作室的
房门,想稍稍散一散呛人的烟雾,三位客人依然坐在餐桌旁喝酒,三个人都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厕所的
门,他们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半小时后,福西奇仍未从厕所出来,他们有点担心,便喊叫他,
他们敲打厕所的门,可是没有回答,他们使劲摇晃锁着的厕所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布金格跑到街上
喊来警察格贝尔和看门人布伦艾森,才撬开了厕所门。大家发现这个倒霉蛋蜷缩着躺在地上,已经死
了。这场不幸死亡的原因还不清楚,然而决不可能像预审法官路兹在今天的记者招待会上所断言的是
一场谋杀。确实,调查后证明福西奇是被某种硬物自上方击中而致死的,但分析出事现场后发现不可
能是凶杀。厕所在四层楼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恰好对着楼顶的采光井,采光井的通风道非常狭窄,
不可能有人从那里爬上爬下。警察局的人作过有关试验后明确了这一事实。厕所门也肯定是从里面闩
上的,因而关于是否采用任何人们熟知的伪造手法进行欺骗这一点也被排除了。厕所门没有钥匙孔,
是用一根很粗重的门栓闩上的。再也找不到别的解释,只能说这位作家是自己不幸摔死的,尤其由于
他,正像德特林教授所分析,当时业已醉得糊里糊涂。。”
老人看到这里不禁一松手,报纸跌落地上。贝尔拉赫双手痉挛地抓着床
单。
“侏儒,那个侏儒!”他朝房间喊道,一下子就明白福西奇是如何死的。
“是的,是那个侏儒,”从不知不觉打开的门边传来了一个平静而傲慢
的声音。
“你得承认,探长先生,我派去的是一位人们不容易觅到的刽子手。”
门框下站着艾门贝格。
钟
医生关上房门。
探长首先发现他没有穿工作服,而穿着一件深色格子上装,银灰色衬衫
上系着白领带,显得经过一番细心修饰,那模样简直时髦得过了头,更有甚
者,手上还戴着一副厚厚的黄皮手套,好似生怕弄脏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