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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监狱长犹豫了一下回答说:“这个人看来非常愉快呢。”
“这不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吗?”我说。
“这怎么说呢,——我不明白,”监狱长说道。
“你们这儿到底是个模范监狱呀,”我说。
“我是尽力去干的,”监狱长叹息着说,“尽管如此,但一个百万富翁
十分愉快地坐在牢房里,这种事说起来总是不成体统。”
有一只肥壮的乌鸫在监狱的围墙上走来走去,似乎希望留在这儿,因为
那些笼子里被精心喂养的鸟发出的叫声、歌声把它吸引住了。今天天气炎热,
似乎夏天又来到人间,远处的树林的上空,浓云密布,教堂塔楼低沉的钟声
从村里传来。已经9 点钟了。
我点起一支巴黎香烟。监狱长把一只烟灰缸推到我的跟前。
“施佩特先生,”监狱长继续说道,“请您想象一下吧,竟有一个囚犯
敢大言不惭地对您说,他认为这座监狱呱呱叫,认为看守人员都很卖力,他
在这里过得挺幸福,什么也不需要。真是不可思议!我简直感到恶心。”
“那又为什么呢?”我问道,“难道您手下的看守人员不卖力吗?”
“他们当然是很卖力的,”他说,“可是应该由我而不应由一个囚犯来
作出评价。一个人总不会在地狱里兴高采烈吧!”
“那当然,”我承认说。
“我火了,指示他要严格地遵守狱规,我虽然是由司法部门分配来的,
要对犯人尽可能的宽容,何况天下也没有一项狱规明文禁止犯人幸福,可是,
我在情绪上简直乱了套。施佩特先生,您得理解这一点。柯勒是单独监禁的,
这是严厉的惩罚,坐黑牢——是啊,本来这是禁止的——但是没过几天,我
就发现看守人员都喜欢柯勒,甚至简直是尊敬他了。”
“那又怎么呢?”我问道。
“现在我也随他去了,”监狱长咕哝着说。
“您也同样尊敬他了?”
监狱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您瞧,施佩特先生,”他说,“如果我
在他那间单人牢房里坐一下,听他侃侃而谈——鬼知道,就有一股力量从他
身上散发出来,听他一讲,几乎谁都会再度相信人性,相信一切真善美的东
西,就连我们的神父也被吸引住了。这种情况真像是瘟疫。可是谢天谢地,
过后我又恢复了常态,依然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不相信有什么十足幸福的
人,更不相信在监狱里会出现这样的人,尽管我们想把这里的生活变得轻松
一些。我们到底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不过罪犯毕竟是罪犯。因此,我后来又
对自己说:柯勒这人可能是个危险的人物,肯定是个危险的人物。您刚从事
职业工作,因此要注意不要落入他设下的圈套,最好的办法也许是根本不要
和他沾边。当然啰,我这不过是建议而已,您毕竟是律师,会自行定夺的。
人要是不那么摇摆不定就好了。柯勒这个人不是一个圣人,就是一个魔鬼,
我认为像我现在所做的那样给您提醒提醒,是我应尽的义务。”
“多谢,监狱长先生,”我说道。
“现在我派人给您把柯勒带来,”监狱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委托:我是在隔壁房间里跟那个十足幸福的人谈话的。房间里的摆设和
样子都跟监狱长办公室里的一模一样。当一个看守把柯勒博士带进来时,我
站了起来。这个老家伙穿一身褐色的囚服,看守穿一身黑制服,看起来像一
个邮递员。
“请坐呀,施佩特,”柯勒博士说道,他俨然是个主人,豁达而又和蔼。
我深受感动,对他表示了谢意,坐了下来。我给他递上一支巴黎烟,他没有
要。
“我不抽烟了,”他说道,“我要利用这个机会,把舒服和有用两者结
合起来。”
“您觉得在这座监狱特别舒服,是吧,柯勒先生?”我问道。
他惊奇地凝视着我,“您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并没有在这儿坐牢啊,”我回答说。
他容光焕发。“这里好得很呀。瞧这儿有多安静!有多清静!以前搞托
拉斯,那真是累死人的工作。”
“那我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我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这儿也没有电话要打,”他说,“我身体也变好了,您瞧,”他说着,
做了几个下蹲的动作,“一个月以前我还做不到的,”他骄傲地说,“我们
这儿还有个体操协会呢。”
“我知道,”我说。
外面,一只肥壮的乌鸫还一直在满怀希望地走来走去,不过,也许这已
不是原来的那只乌鸫,而是另外一只了。这位十足幸福的人满心欢喜地打量
着我,“我们早已认识了,”他说道。
“我知道。”
“那是在戏剧大饭店的咖啡厅里。在我一生中,那家大饭店还起了一定
的作用呢。当时您还看我打台球呢。”
“我对打台球一窍不通。”
“现在还一窍不通吗?”
“还一窍不通,柯勒先生。”
柯勒笑了起来,接着转身对那位看守说:“莫瑟,劳驾您给我们这位年
轻朋友递个火好吗?”
那位看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拿出一只打火机朝我走来。
“当然可以,议员先生,当然可以。”他也面有喜色地说。
看守重新坐了下来。我开始抽起香烟。他俩之间的那种热诚真使我承受
不起。我真想打开那扇没装栅栏的大窗子,可是,在监狱里,这大概是行不
通的。
“您瞧,施佩特,”柯勒说,“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犯人,如此而已,
而莫瑟是看管我的人之一,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啊。他把养蜂的秘诀传授给我,
我觉得自己已是一个养蜂人了,我还向看守布努纳尔——您也应该认识认识
他——学习世界语,我和他只用这种语言谈话。您可以亲自体验到这里的好
处:处处可以享受到快活,舒适,真诚,大家相处十分融洽。我已成为一个
十足幸福的人了。以前什么情况呢?我的天!现在我正潜心研究柏拉图的原
著,编结篮子——您需要一个篮子吗,施佩特?”
“很抱歉,不需要。”
“议员先生编出的篮子都是一等的,”看守在一旁自豪地证实道,“是
我亲手把编篮子的技术传授给他的,如今他已超过我们了,真的超过了,我
一点也不夸张。”
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需要篮子。”
“遗憾呀,我的的确确想送一个给您呢,”柯勒说道。
“您太客气了。”
“作个纪念嘛。”
“不用了。”
“遗憾呀,太遗憾了。”
我不耐烦了。“我可以知道您把我叫来的原因吗?”我问道。
“当然,”他说道,“我自然要告诉您的。我倒完全忘记您是从外面来
的了,忘记您急得很呢。那就言归正传吧,您当时在戏剧大饭店里曾对我说
过,您打算独自开业,您也许还回忆得起来吧。”
“我现在已经独自开业了。”
“有人告诉我了。情况怎么样呢?”
“柯勒先生,”我说道,“在这儿说几乎没有什么意思。”
“这么说,情况不佳,”他点了点头,“我料想到了。您的事务所是在
镜子巷的一个阁楼里,是吗?这也是很糟糕的,非常糟糕。”
我感到厌烦,于是站起身来,“现在,您要么告诉我找我有什么事,柯
勒先生,要么我就要走了,”我不客气地说。
这位十足幸福的人也同样站起身来,他一下子变得很有力量,叫人无法
抗拒。他的两只秤砣一样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推回到沙发椅子上去。
“您别走,”他咄咄逼人、几乎恶狠狠地命令我。
我只得服从。“好吧,”我身子一动也不动。那位看守也静静地坐着。
柯勒重新坐下,“您需要钱,”他明确地说道。
“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内容,”我回答说。
“我准备委托您办一件事。”
“我听着。”
“我想请您对我的案子重新做一番调查。”
我吃了一惊,说:“您的意思是,要翻案,柯勒先生?”
他摇了摇头。“如果我力求翻案,那么对我的判刑就不正当了,但是,
对我判刑是正当的。我这辈子算完了,案卷已归档了。我知道,监狱长有时
把我看成是一个伪君子,还有您,施佩特,大概也是这样看我的。这都是可
以理解的。然而,我既不是圣人,也不是魔鬼,我毕竟是一个人,如今落到
了这步田地,活着,除了一间牢房,别无它求,死时也别无它求,现在有一
张床就够了,以后再要一口棺材吧,做人的目的在于思想,并不在于行动。
行动是任何一个傻瓜都能做得到的。”
“很好,”我说道,“您所说的,都是些了不起的原则。不过,现在您
要我来替您做事,把您的案子重新做一次调查。我这个傻瓜可不可以问问,
您是在策划什么阴谋吧?”
“什么阴谋也没有,”柯勒博士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是在思考,我
想到这个世界,想到那些人,也许还要想到上帝。为此,我需要材料,否则,
我的思想就会空荡荡的。我对您的要求,不过是要您给我的研究以一点点帮
助而已,您完全可以把我的这些研究看成是一个百万富翁的业余爱好。而您,
也不是我请求做这类小小辅助工作的唯一的一个人。您认识那位老克努尔佩
吗?”
“是那位教授吗?”
“正是他。”
“我还在他那儿学习过呢。”
“您瞧,我说您认识他吧。他现在退休了,为了不使他闲得难过,我也
委托他办一件事情,他在致力于一项调查,调查一桩凶杀案的后果。他要查
明一个同事①死于非命所产生和正在产生的影响。太有意思了。这给他带来莫
大的乐趣。这需要把事实查清楚,把影响精确地测定出来。至于您的任务,
我最亲爱的朋友,则是另外一类的,跟克努尔佩的研究几乎是相反的。”
“怎么回事?”
“我要您在假定我并非凶手的情况下调查我的案子。”
“我不明白。”
“没有别的,您来个假定就得了。”
“可您现在既然是凶手,这个假定就毫无意义了。”我说道。
“只有这样,假定才有意义,”柯勒回答说,“我也不是要您去调查实
际情况,这事由那个忠厚的克努尔佩去做,我是要您去研究实际情况背后一
切可能性当中的一个。您瞧,亲爱的施佩特,实际情况我们现在都是了解的,
为此我才坐牢的,并且编结篮子,但是对于可能的情况,我们还不清楚。这
是可以理解的,可能的情况几乎是无限的,而实际情况则是极为有限的,因
① 指温特,因为他们是同一大学的教授,所以称“同事”。——译注
为在所有的可能性中,只有一个会变为事实。事实只不过是可能性的一种特
殊情况,因此,可想而知,它也会有其它的表现形式。由此得出的结论是:
我们一定要朝事实的反面想一想,以便摸索到可能的因素。”
我笑了起来,说:“这真是一个离奇的思维过程,柯勒先生。”
“在我们这儿,人们就得想出一些道道来才行,”他说,“您瞧,施佩
特先生,在夜里,每当我从铁窗的栅栏里看到天上的星星时,就常常思忖,
如果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是凶手,那么事实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另外一
个人又会是谁呢?这些问题我都想从您那儿得到回答。我要付给您三万瑞士
法郎作为酬劳,预支一万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