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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井敬三认为以“西洋画家”作为职业非常恰当,由于是画家,所以在“三首塔”附近徘徊流连、写生等都是很正当的行为举止。
在我们初次观察“三首塔”回来后的当晚,堀井敬三向前来送晚餐的女服务生探问一些事情。
“这位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清子。”
“清子啊……现在是农闲时期,旅客却这么少,真是令人意外。”
“不,在这之前,住宿的人相当多,几乎每家旅馆都爆满,那时因为春节将近,旅客们都赶着回家。而现在是过年期间,所以才会这么冷清。”
“前一阵子的生意很好吗?”
“说不上很好啦!你也知道最近通货膨胀、经济不景气,旅客没有往年那么多。大阪方面怎样?景气还好吗?”
“一样不景气啊!到处都是这家倒闭、那家破产的,纺织、金融啦!所有的产业都很差,一切都显得十分萧条。”
我静静地吃饭,并好奇地看着眼前这幅奇怪的对话场面。
堀井敬三一边吃饭,一边侃侃而谈,怎么看都像是既罗嗦又寡情的地道关西人。
“虽说现在经济不景气,但古桥先生好像没受到影响嘛!您还能带着美丽的太太来到温泉乡渡假、作画,尽情享受悠闲的情趣。”
“啊!那是因为我手头上多少有一些财产,但是也不能太过于奢侈、浪费,所以就到这种不用花很多钱的地方看看,我们说别的吧!清子,我这位太太很了不起哟!”
“你太太很了不起?”
“她在写小说。”
“真的吗?”
我不由得满脸通红,堀井敬三洋洋得意地笑着说:
“虽然她还在尝试的阶段,但是她非常有潜力;况且这个地方很安静,所以她现在已经开始动笔写作,我就像是在一旁侍候的仆人一样。”
堀井敬三已经知道我持续不断地记录事情的经过。我刚开始记录是在逃离江户川公寓,住在鹤卷町的鹤卷食堂二楼的时候。
那时,堀井敬三由于头部、手腕的伤势逐渐复原,他外出的时间增多,我为了排遣寂寞、无聊的日子,于是开始整理一连串恐怖事件的经过。
现在到了这个地方,我很自然地将这些稿件带来,尽可能地整理、汇集先前断断续续写下的东西。
既然堀井敬三知道我有记录事情的习惯,不晓得他是否偷偷读过内容。
他若是真的看过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因为在我的记录中,我一直称他是坏蛋、恶魔……
女服务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经过,她的眼中充满崇拜的光辉。
“你太太写哪一类的小说?”
“这个嘛……清子,我也不清楚。老婆,你一定要让我看看喔!她大致上已经掌握大概方向,决定写出与我有关的故事。”
“真的吗?啊哈哈……”
“你不要笑啦!清子,我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为我太太服务,而她却在书里面叫我坏蛋、恶魔,真是好心没好报。”
“哎呀!太太,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先生呢?”
“好了、好了,不要再讲写小说的话题了,一提到小说,我太太会很不好意思。对了,清子,在这种穷乡僻壤的深山里,像我们这样好奇的都市人来得多不多?”
“这个嘛!好像很少。”
“最近呢?这附近不是还有一间‘鹤之汤’温泉旅馆吗?从都市来的人会去那里住吗?”
堀井敬三不断地向清子探问,想要打听古坂史郎和他那些狐群狗党的情况。他猜想古坂史郎一发现“三首塔”的照片不见了的时候,一定会预先来这里“布局”。
“最近没听说有从都市或城镇来的客人。”
“哦,我想从明天开始去那一带写生,那个地方只要一架起画架,说不定会有很多人围在旁边看。嘿!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绘画技巧很差,竟然还敢大言不惭。”
“古桥先生,你已经知道作画的地方了吗?”
“刚才我和我太太去散步,看见一座奇怪的塔楼,那是什么地方呀?”
“哦!那是莲华供养塔。”
“莲华供养塔!我想去那座塔后面的山丘画画,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家骂?”
“不会被人骂的。”
“有没有人住在那座塔里面?”
“有一个五十五、六岁,叫做法然的和尚住在里面,他原本还有一个年轻的弟子,但是在一年前便不知去向了。”
堀井敬三聚精会神地听清子说话。
“那座塔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传闻。以前那个地方是刑场,对面就是川崎的小城镇,由于现在已经没有铁路经过,因此街景荒凉、人烟稀少。以前这里是御城的工商业集中地区,据说相当繁荣呢!”
“到了明治时期,前面一点的鸟之巢山蕴含银矿,投机客蜂拥而至,曾经风光一时。之后,‘银山梦’破灭了,铁路也被拆掉,那里就越来越萧条,现在只剩下曾经是刑场的莲华供养塔。”
“到了昭和年代,一位不名人士出钱在那里盖了供养培,因而分配到一块相当广大的田地作为塔楼的经济来源。战后由于农地改革,那片宽广的田地被某位人士夺走。”
“不过,法然和尚也不是省油的灯,供养塔的一切都由法然和尚全权负责;大约一年前,年轻的弟子逃离之后,法然和尚便与世隔绝。你去那里写生没有关系,但是不要惹到法然和尚,因为他是一个性情乖戾的老家伙。”
清子不问自答地说了一大堆,堀井敬三似乎从中掌握了一些“三首塔”的近况。
法然和尚
以上是三个月来在我周遭发生各种巨变,截至“莲华供养塔”出现的所有经过情形,我利用空档的时间,将事件持续记录下来,然后在“鹭之汤”旅店作总整理。
当时我就有预感“三首塔”会有事情发生,我尽可能以告自的方式,将发生在我宫本音祢身上的不幸,以及我如何艰辛地从颠沛流离的道路上重新站起来的心路历程,真实地公诸于世。
原本我不打算再写日后所发生的事情。如果再写下去,对我实在是一项残酷的考验,而逼我步向残酷深渊的人,正是金田一耕助先生。
金田一耕助先生告诉我:
“好不容易已经写到这个阶段,没有理由半途而废。而且你这样做,对堀井先生不会感到内疚吗?”
经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不无道理。
为了对我原先的不明事理表示歉意, 我决定将这篇纪录写到最后的篇章——“尾声”为止,因此我强打起精神,继续写下后来的经过。
我们到达“鹭之汤”的隔天,很幸运地,天气非常晴朗,堀井敬三一大早就带着画架、画布外出。
“老婆,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帮我送个便当来呀?今天的天气非常暖和,我们在草原上一起吃便当好吗?”
“好啊!我要把便当送去哪里给你呢?”
因为清子在我旁边,我也用不流利的大阪腔调回问他。
“啊!我会在莲华供养塔的附近写生。清子,不好意思,到时候可不可以麻烦你带我太太来找我?”
“好啊!没问题。中午我会陪你太太去找你。”
“那就拜托你了。”
堀井敬三出去之后,我关在房间里继续写“小说”,为了避开充满好奇心且敏锐的清子,我同时开始着手“遗书”的整理工作。
十一点多的时候,清子带着便当来邀我,我匆匆将稿纸塞进皮箱内,锁上房门一起和她外出。
一路上,清子不厌其烦地询问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新生代画家与女性作家的结合,大大地撩起清子的好奇心。
对于她的各种问题,我必须尽量动不动就表现出害羞的神情,除了回答“是”或“不是”之外,我很少说其他的话,因为我担心自己的大阪腔会露出破绽。
一到达昨天和堀井敬三两人来过的黄昏岭,清子告诉我:
“啊!古桥先生果然在那里。”
堀井敬三在距离“三首塔”大约一百公尺的地方架起画架,神态悠闲地挥洒着手中的彩笔。
他的旁边站着一位身穿黑衣、头上绑着头巾、手里拿着拐杖的和尚。
“那个人是谁?是法然师父吗?”
“没错,他就是法然师父。既然他也在场,那么我要先回去了。”
“嘿!怎么回事?”
“我曾经惹毛过他。太太,便当就交给你了。”
清子把便当塞给我便匆忙离开,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往堀井敬三的方向走去。
当我愈来愈靠近时,他们听到脚步声,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是达子呀!辛苦你了,清子为什么没有跟你一块儿来?”
“哈哈,那女人大概是被我吓到了吧!”
“对了,达子,这位是法然师父。师父,这是我刚刚跟你提到的内人——达子。”
“幸会。”
法然和尚这个“老不休”目不转睛地看着低头的我。
“古桥夫人长得非常漂亮呢!难怪你先生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哎呀!我真是太失礼了,我是法然……”
法然和尚光滑细嫩的皮肤与他的年龄不成正比,一绺白髯长至胸前,头巾包裹着剃得光亮的头。
“啊!对不起、对不起。古桥太太,你丈夫很会画画,他的画应该很卖钱吧!”
法然和尚的话使站在堀井敬三身后出神望着画布的我,不禁深深地呼了口气。
只见画布上“三首塔”的草图已经快要完成了。
(我从不知道他除了会讲流利的大阪方言之外,居然还会画画!)
恐怖的头颅
我越来越不了解堀井敬三这个人了。
自从那天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前往“三首塔”附近作画。随着日落西山,眼看着画布上尤多利罗(1883—1955,MauriceUtrillo法国的画家)风格的沉静风景完成时,我总是难以遏止内心的骚动、澎湃。
“亲爱的,你学过绘画吗?”
来到此地约莫过了两个礼拜,在某一夜的枕边私语时刻,我忍不住探问道。
“没有,也不能说是学过啦!小时候我就喜欢画画,曾经有一阵子很想去学绘画而已。”
“你喜欢尤多利罗的画作吗?”
“啊哈哈!你看出来了吗?我并非特别喜欢尤多利罗的作品,不过只要我一画寒冬萧瑟的风景,就成了尤多利罗;一画夏天的焰红景致,却又变成梵谷。哈哈哈!就是这样喽!音祢,你的小说进行得怎样了?”
“我的小说暂时告一段落,不晓得将来会有什么发展?”
“嗯,依我看来,接下来将会有重大的发展。”
堀井敬三一脸正经、严肃地说完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接着又说:
“对了、对了!音祢,法然师父说要让我看看‘三首塔’,还要我带你一起去,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听了,不由得心惊胆跳。
“终于到了进入三首塔的时刻……”
“唉!那个老家伙真难搞定,我花了两星期的时间讨好他。”
“亲爱的,你知道锦缎的模样吗?”
“我不知道,所以你要尽量讨好法然师父,让我可以自由进出‘三首塔’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