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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醺然,轻轻念:“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三姝媚》。”宋词说。
“什么?”
“我说你刚才念的,是吴文英的《三姝媚》。”
“一首词?”
“对,一首词,你以前最喜欢念的。”
“我以前?”
宋词也醒过来:“我说错了,以前哪里听过你读词。可是我有种感觉,好像听你念过这首词似的。大概是另外一个朋友吧,想不起来了。”
我愣住。我知道她没有说错,她说是我念过的,就一定是我念过的,因为这种感觉我也有,原来她和我一样,都有一些记不起来的往事,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两个人齐齐患了失忆症?
宋词又说:“对了,为了这次拍卖会,我们公司特地准备周末办一次酒会预祝成功,一起来吧?”
“我很怕见人多的场合。”
“我也怕,可这是工作,而且,你才是主角。”
“好吧,有时间我一定去。”
酒会上,我终于见到“王朝”董事长何敬之以及那位著名的色狼经理秦归田。
老实说,两个人给我的印象都十分不佳。
何是个过分谨慎的人,与人握手时稍沾即松,态度紧张,又过分客气,全不如他手下两位女经理来得潇洒自然;秦则不折不扣是个头号色狼,看人的眼睛永远色眯眯,不必说话,单被他看一眼已经让人觉得受到侵犯。
整个晚上,除了见面道声“久仰”之外,我再没有同他两人说过一句话,人群中见到他们走来即远远闪开。
衣香鬂影间,忽然瞥见宋词和元歌两个冤家路窄,不知怎么又斗上了,隔得远听不清两人在争些什么,但是面红耳赤,分明已剑拔弩张。
我忙忙挤过去,刚刚站定,却见元歌猛地将杯中酒泼向宋词,宋词向后一闪,差点跌倒,我连忙扶住,两个人都被溅得一身鲜红淋漓,如血!
我指责元歌:“你太过分了!”
元歌一言不发,抛下酒杯拂袖而去,我看她一脸盛怒,唯恐出事,急忙追出去。门口遇到保安阿清,我拉住他:“有没有看到元小姐?”
阿清指个方向:“她上了出租车走了。”
我望过去,夜北京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却上哪里追去?
这时候宋词跟出来,看到我,冷冷地说:“现在你看到了,不是我不肯让她,是她欺我太甚!”
我望着她,只觉她裙上的红酒洇开来,洇开来,弥漫了整个的时空,铺天盖地,惊心动魄。蓦然间,我又想起梦中那杯鸠毒来。
宋词诧异:“唐诗,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病还没好?”
我抓住她的手:“宋词,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再同元歌斗了!”
元词怫然不悦:“你还是帮她?”
“我不是帮她。我只是觉得,再这样斗下去,一定会出事的。宋词,我有种感觉,好像我们三个人的恩怨是天注定的,我们已经认识了几辈子,也斗了几辈子了,宋词,不要再斗了,行不行?”
宋词脸上忽然露出倦意:“你以为是我想同她斗吗?实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知道,我坐上这个制作部经理的位子虽然是因为我父亲,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兢兢业业,就怕人家说我是太子党,比别人多付出起码三倍努力,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升职。因为人们都看不到我的付出,仍然认为我是裙带经理。那个姓秦的,尸居馀位,早该滚蛋了,可是死霸着位子,处处踩我。元歌明明恨他,可是轮到争位子这种时候,却偏偏还来怄我,反跟他狼狈为奸,这不,刚才三言两语又吵起来,结果捱她泼一身酒。”
原来是这样。我默然,实在不愿意再理她们两人的是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是我怎么才能同她们说明这一点呢?
宋词问:“你还回酒会去吗?”
“你呢?”
她抬起头看看天,答非所问:“要下雨了。”
我们两个都没有再回酒会,各自驾着车子离开。
夜风清冷如秋,我只觉心头凄恻,说不出地孤单无奈。
宋词、元歌、我,到底有着怎样的恩怨,要如此纠缠不休?这次来到北京,究竟是听从了冥冥中什么样的安排?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会有事发生?而在这种迷茫的时刻,我又是多么需要张楚的支持与指点?
想到张楚,我忽然明白自己整晚感到的不安和孤独是为什么了,是因为自见到张楚之后,所有的男人都不再入我目,所有的男人都形象可憎举止委琐,而我在人群中,将永远孤独。
这时候雨点已经落下来,我启动雨刷,又伸出手去拭车头左侧的观后镜,忽然心头一震,不由愣住:只见镜中宋词一身华服,胸口插一枝羽箭,倒在一个背向我的戴王冠的男人怀中呻吟:“王爷,得到你的眼泪,我也就知足了。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不知是我还是那镜中男人抹了一把眼泪,忽见宋词身子一挺,目眦欲裂,嘶声道:“但是,我恨她,下辈子我一定要找她报仇!”
我明知是幻觉,可是脑中轰轰作响,混乱不已。用力甩一甩头发,同时将眼光转向右侧观后镜,却见镜中也有景像:这回是元歌,同样满身是血,身旁抛着一把长剑,握着同一个王冠男人的手在哭告:“王爷,是我害了你,我自刎谢罪,你不要再怨我了吧。”
我大恸,只觉与镜中男人合二为一,脱口呼出:“我不怨你,我原谅你,你不要死!”
元歌咬牙切齿,握住我的手发誓:“但我死不瞑目,是她逼我这么做,她把我害成这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我心如刀割,伸手去拉元歌:“不要!”车子已“嘭”地一声撞在路边树上,我猛地惊醒,再看两只观后镜,平滑光亮,一如平常。
什么叫撞邪?大概这就是了。我叹口气下车,只觉头昏脑胀,好在车子只是撞碎前灯,并无大碍。
雨已经越来越大,我站在雨中,既不敢上车,也不知躲避,任雨水将我淋得湿透,顺着发角如注流下。
闪电划破夜空,纠缠扭曲,说不出地诡异荒凉,我举首向天,不知道该向谁讨一个答案:天,究竟为什么让我遇到张楚?究竟我和宋词元歌缘为何聚?究竟我该怎么办?让闪电劈向我,让我忘记所有的烦恼与爱,让我从来没有见过张楚这个人!
雨更大了,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汪洋之中。突然之间,强撑了整晚的力量完全消失殆尽,我跪在雨中,再也承受不住衷心的哀痛,放声恸哭起来。
九、壶里春秋
我又一次病倒了,来势比上次还凶,而梦境也越发精彩迷离,不肯给我一夜安眠。
宋词和元歌轮番上场,全做古装打扮,一个梦与另一个梦之间仿佛没有停顿,时断时续,错综离奇。令我越来越坚信,那些都是曾经的真实,是历史的原型,是湮没的记忆,是一个寻找回来的世界。
每个有脚的人都可以在地面行走,但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可以在海中遨游,甚至比行走还自在喜悦,像鱼一样;根据同样的道理,一定会有更少的一些人可以在天空中飞行,甚至舞蹈,或者以鹰的姿态滑翔,像一只真正的鸟。
同样的,每个正常的人都会记得昨天的事情,极少有那么好的记忆力可以连十年前的情形也清楚回忆,但是一定有人会做到,就像也有人,当然是很少很少的人,少到大多数人因为自己做不到而不肯相信别人可以做到的程度,可以一直回忆到千百年前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亲身经历的往事,那就是前生。
我,宋词,和元歌,就是三个再世为缘的精灵,然而,我该怎样去寻回那些失落在前生的记忆呢?
雨声急密,打在窗玻璃上,恍如千军万马。我在雨声中看到大队军马一路吹打行来,中间一顶金碧辉煌的八抬大轿里,宋词凤冠霞帔,低眉敛额,元歌在一旁缓缓打扇;
一时又见元歌明眸流转,巧笑嫣然,对着我屈膝行礼:“奴婢给额附请安。”
“额附?什么额附?”我愕然。
元歌掩口娇笑:“怎么,不就是您吗?皇上把我们格格赐嫁与您,您不就是王爷额附了?”
于是我糊里糊涂穿戴起来,俨然浊世翩翩佳公子。
忽然哨兵来报:“王爷,大事不好,皇上发兵来攻,说要替格格报仇呢。”
元歌手中酒杯呛啷落地,惨然道:“王爷,是我害了你了。”
一转眼我又置身战场,浑身浴血,孤助无援,一名满人将军骑在马上,威严地将战刀一挥:“皇上有命,捉拿反贼后不必押回,立即阵前处死。放箭!”
顿时乱箭横飞,我大叫一声,翻身坐起,窗外已经风停雨歇,明月当空,清辉如水。
旧事前尘涌上心头,这一刻,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我同宋词元歌,在某个历史空间,曾经确切地发生过一些什么,关于仇恨,关于情缘,可是,那到底是些什么呢?又为何会浓烈至此,一直将恩怨携至今世?
一天比一天更受到那些不明记忆的困扰,我有种灾难将至的感觉,可是不知该如何躲避。
宋词和元歌再来时,我明白地问她们:“你们觉不觉得,我们三个好像见过,也许,就是上辈子吧。”
“你也这样想?”元歌笑,“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我跟你有缘。不过她嘛……”
生怕又起争端,我赶紧打断:“那么,你能不能记起一点有关前生的事呢?”
“唐诗,你怎么了?”元歌大惊小怪地看着我,“我连昨天发生过的事情都不愿去记,你却要苦苦地追寻自己的上辈子,甚至是上上辈子,烦不烦?”
“可是上辈子和我们的今世有关系,你不关心过去,总要关心今天和未来吧?”
“什么过去今天未来的,你在做论文?”她娇笑,“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那你说,怎么弄清我们的上辈子?上网搜索可不可以?”
宋词不屑:“上网?亏你想得出?怎么搜索?键入关键词‘唐诗’?非出来上万首唐诗让你背诵不可。”
元歌翻翻眼珠:“或者找老和尚算命?”
“现在还到哪里去找真正会算命的老和尚?都是骗钱的。口才不知道有没有你好?”宋词嘻哈应对,低头看一眼手表,说,“我还要回秀场监督排练,先走了。唐诗,正式演出就在这几天了,你可要早点好起来呀。”
宋词走后,我对元歌请求:“元歌,可不可以停手,不要再同宋词为难?”
“我为难她?”元歌完全听不进,“你怎么不说她为难我?仗着有个好爸爸,处处踩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会不会是你误会了?也许并不是她骄傲,而是因为你多疑,总觉得她瞧不起你。”
“你是大小姐你当然会这样说。你和她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你们这种人,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哪里会真正了解我们,会当我是朋友?!”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我正色问:“元歌,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我没有真正把你当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