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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拍着手跳起来:“雪灯笼,雪灯笼!”
他笑眯眯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受冻,红通通的,耀眼,而他的笑容,那样灿烂明朗,没有一丝阴影,让我连天冷都忘记了。
他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又掏出小刀来,一笔一笔,细细地,认真地,在灯壁上划下“张国力”三个字,很认真地说:“看,这就是我的名字。张国力!”
张国力。那是我最初识得的字。忘不了。
童年的心中,从此认定一尊神,神的名字叫张国力。
张国力对我而言,代表了朋友,兄长,老师,和情人。
是的,虽然那时候还并不知道“梦中情人”这个成熟的词,可是的的确确,从此张国力一再地出现在我午夜的梦里,延续着白天的相聚。
在农村,因为我家是外来户,因为我的南方口音,还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没边没际的梦境,我自小是个孤僻内向的孩子,在张国力之前,并没有过一个伙伴。
认识张国力的那天晚上,我好激动,千百次地对自己重复着:“我有朋友了,我有一个朋友了。”
这个朋友来得这样及时,闪亮,而且,无所不能。
他很会打架,曾经带着我打遍了那些欺侮过我的乡村孩子,而最特别的是,他却并没有因此成为农村孩子的众矢之的,反而成了他们的领袖,无论他出现在哪里,身边总会立刻聚集许多追随者。而我,则是最忠实的一个,对他言听计从,寸步不离,并且因为他对我的格外温和而无比骄傲。
那么多的孩子中,他和我玩的次数最多,并不因为我是一个无用的小女孩而嫌弃。这使我更加死心塌地地崇拜他,曾经,童年最大的渴望就是可以永远同他在一起,日夜相随,永不分离。对我而言,靠近他,就靠近了温情,快乐,知识和幸福。
他教会我许许多多的游戏,但最喜欢的一种,还是制作雪灯笼。
那年冬天很多雪,我们常常做了雪灯笼来玩,搓着手,跺着脚,很冷,但是很开心。而且约定了,以后每年下雪都要做雪灯笼。
可是,冬天还没有过完,他就忽然说要搬家了,他说,爸爸“摘了帽子”,他们要走了。
我不懂什么叫“摘帽子”,只朦胧地知道是喜事。可是,我却一点也不高兴,哭红了眼睛拉着他问:“你还会回来吗?”
他很认真地想了又想,忽然问我:“你今年几岁?”
“6岁。”
“好。再过12年,等你满18岁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
“真的?”
“拉勾!”
我伸出手。两只冻得红红的小手指勾在一起,拉过来,拉过去。
6岁,尚自情窦未开,却早早地许下了今世的白头之约。童稚的声音,奶声奶气,却十分庄严。“拉勾,上吊,100年,不许要!”
100年,很长了。100年都不反悔,那是定定的了。于是放心地松开手,向地上吐一吐唾沫,再用力地跺两跺。
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但是小孩子都信,历久沿习。
而且还有信物,是他亲手雕刻的一盏小小的木头灯笼,莲花型的,外壁不忘了刻上他的名字:那气壮山河的“张国力”。
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夏天来时,我的家也搬了,一搬搬到台湾去,中间再也没回来过。
台北的冬天没有雪,我常常以为自己会忘记他,可是每每提起笔,他的名字就会自动浮起,于是,我会用心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描出:张国力。
字体童稚而执著,是刻意的模仿,他小时的笔划。
张国力。生命中最初的文字,一生一世,忘不掉。
而那盏木头木脑的小灯笼,更是刻不离身。
那是媒定。一个8岁男孩给6岁女孩的媒定。在大人的眼中它也许只是一时之兴的玩物,可是我信,我永远记得那句“拉勾,上吊,100年,不许要”的誓言,那是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诚挚真切的,它们就像张国力的名字一样,刻进了我的生命中,永不磨灭。
对雪灯笼的思念无时或忘,随着一天天长大,那种思念的意味渐渐多了别的含意。台湾的孩子早熟,早在初中已经开始学大人拍拖。当同学们都在精心实践自己的初恋故事时,我却将自己紧紧地封锁起来,抱着我的木灯笼苦苦地怀念小山村里的婚约,我告诉同学,我早就有未婚夫了,他的名字,叫张国力。他说过12年后会来娶我。他到过许多地方,会很多本领,会讲故事,会打架,战无不胜,他说的话,一定算数。
他说过,12年后,会来娶我。
可是现在,已经17年过去了,他回去过那落雪的小山村吗?他还记得那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傻丫头吗?如果我带着我的木灯笼来到他面前,他还会履行当年的约定吗?
蜡烛的泪已经滴干,烛焰叹息地摇了摇头,熄灭了。
不知道今天晚上会做一个怎样的梦,不知道那个梦中的男人在今夜会不会终于回过头,他的样子,像张国力吗?长大的张国力,会是个什么样的英俊青年呢?
我把木灯笼抱在胸前,睡着了。
四、那个青年名叫张楚
再见到小李时,他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两位女经理呀。有缘吧?难缠吧?”
“的确让我见识匪浅。”我笑,又忍不住勾起心事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和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好像早就认识似的。”
“成语里管这种交情有个现成的形容,叫做‘一见如故’。”
“不,不是‘如’故。”我摇头,“根本就是故旧重逢,我可以清楚地说出她们的某些特征,比如宋词是左撇子,而元歌喜吃甜食。我坚信她们就是我梦里的人,或者,是前世相识。”
“你们女孩子就是喜欢故弄玄虚。动不动就是什么梦中人呀,前世今生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李不经意地笑,“不就是名字相像吗?巧合罢了。”
我不服气:“你听说过这样的巧合?”
“怎么没有?告诉你一个真实故事:小学时,我的同桌姓戴,叫戴小军。”
“没什么特别呀。标准大陆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的名字。”
“听我说完——有一次我们交表格,我无意中看到他父母姓名那一栏,父亲叫做庶本,就是‘以庶民为本’那两个字;而母亲姓于,叫文淑,就是……”
“文静娴淑对不对?这也没什么特别。”
小李的眼睛充满笑意:“这样分开来念当然没什么特别,可是你连在一起读读试试。”
“戴……庶本、于文淑……”我忽然醒悟,暴笑出来,“代数本、语文书!天哪!”
“你说巧不巧?”
“都不像真的。”
“千真万确,编都编不出来这样的巧事。最好笑的是,他父母做夫妻几十年都没发现这一点,还是被我无意中叫破的。”
“天哪!”除了叫天,我已经不会说别的。
“所以,生活中无奇不有,只不过,你看别人会觉得那是巧合,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以为天降大任于斯人,盲目自大起来。”小李胜利地摊一摊手,“其实,把巧合简单地看做巧合,就什么事也没有。”
听他这样说,又好像没有道理。我笑了:“今天来找我,安排了什么好节目?”
“游长城如何?或者去康熙草原骑马?”
“太远了,”我犹豫,“好辛苦,有没有近一点的地方。”
“那么,爬香山?”
“香山?不是说秋天的香山才好看吗?现在又没有红叶。”
“谁说香山只能在秋天看?”小李颇维护北京旅游业的声誉,“香山是属于四季美那种的,只不过漫山红叶时更壮观而已。但是绿叶如荫的香山也很美呀,而且山下还有雕楼,有团城旧迹,有卧佛寺,有黄叶村,有曹雪芹故居……”
“曹雪芹故居?”我立即来了精神。“我要去曹雪芹故居。”
曹雪芹故居在黄叶村。
黄叶村在香山脚下。
香山在北京城的西北角。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濒临闭馆,空气中有种苍茫的意味,总仿佛在催促: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小李还在买票,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往园子里望,甬道上有个人影一闪,十分眼熟。他是……
哦,他是那天送我画报还帮我付车资的那个青年!我忍不住叫起来:“哎,你!”一边急追过去。
可是,看门人拦住了我:“你的票?”
“我的票?”我大窘,“正在买呢。”
好在小李及时举着票来救了我的驾,看门人还是给了我一个老大白眼:“买了票再进嘛,急什么?就差那么几分钟?”
我顾不得回话,拉着小李就往里跑,可是,庭院里草木稀疏,人迹杂沓,哪里还有那青年的身影。
小李问:“你刚才喊谁呢?”
“一个男人。”
“你梦里那个?”
“胡说。”我瞪小李一眼,“是在北京才认识的,还不知道名字呢。”
“他是欠了你钱还是长得特别英俊,让你唐大小姐这样紧张?”小李继续打趣。
我有些怅怅地:“他没有欠我钱,倒是我欠了他的。”
同那青年的失之交臂,让我突然发现,原来,他留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美好深刻,原来,我一直很希望再见到他。
我在人群中东张西望,脚下颇有点不知所之。小李抱怨:“你根本没心思参观,你是在找人。”我不禁抱歉:“不不,我很想好好参观一下曹雪芹故居的,想了好久了。”忙收拢心神,将注意力放在那些庭院建筑,条幅联楹上,又特意到曹雪芹像前行了礼。
我不是一个拜神主义者,也没有什么偶像,但是,对曹雪芹,我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敬仰、崇拜,视为神祉。从小到大,《红楼梦》看了无数遍,总是忍不住想入非非,怎么可以梦游大观园,同曹雪芹长谈一次,让他告诉我后四十回的真正结局呢?那种想法,常常令我心痒难挠,辗转反侧。
然而,当真踏进所谓的曹雪芹故居时,却不知为什么,让我忽然有种距离感,不真实感。这里真的是我心中的大师曹雪芹曾经居住生活过的地方吗?他就在这里“批阅十年,增删五次”,将《石头记》最后完成至《红楼梦》?如果他住在这里,那么脂砚在哪里?《红楼梦》的后四十回遗失了,若是将此地掘地三尺,会不会意外发掘出一份精心保存的原稿?会不会,一百年前,曹雪芹在最后完成了《红楼梦》的著述之后,将它密密装裹,用一个极妥善的办法收藏在不朽的瓮里,像妙玉贮雪水那样,用一个“鬼脸儿青”把书稿藏了埋在地下。然后,他再故意将其他的散稿收回销毁,让《红楼梦》永远残缺,同所有的世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会不会呢?
正自神游天外浮想联翩,身后传来轻轻的吟诵声:“蓬窗牖户,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
这正是《红楼梦》开篇曹雪芹自诩的句子。是谁?谁这样知情解趣,说出我心中所想?
我回过头去,忍不住心神一震,是他,是那个四合院里的青年。刚才到处找他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