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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开始找了,要求很明确,并不难查。”他说,可是不知为什么,眼中殊无喜悦,反而带一点点苦恼似。
我们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不时有学生同他打招呼,并对着我好奇地打量。他温和地点头,从容自若。我不禁想:在他的学生眼中,一定把我当作是他的女朋友了吧?这种猜测让我觉得有种隐秘的无来由的欢喜,忽然想到一个词:俪影双双。
我不敢转头看他,却偷偷地注视着他投在地上的身影,走在校园中,他身上那种书卷的味道更浓了,而他温和的声音,有如天籁,每一句,都直抵我的心。这一刻,我更加清楚地知道了:我爱他。爱他的声音,爱他的样子,爱他的举止,爱他走路的姿势,爱他一切的一切,爱他这整个人!可是,我该怎样让他知道呢?
我紧张地想着该怎样对他开口表白,但是话到嘴边,却本能地换成了宋词和元歌。“我真希望她们可以成为朋友,不要再斗下去。每次看到她们吵架,我都有一种不安,觉得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不幸的事情。”
张楚停步,望着我,温和却是肯定地说:“她们一定会成为朋友,因为,她们有你这样一个共同的难得的朋友。”
他的夸奖使我的脸忽然烧烫起来,不禁低了头,轻轻说:“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吗?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上辈子看一看,我和……宋词、元歌,是不是前世有缘?”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真想知道,我们俩是不是前世有缘?”
不知他是不是听懂了,但是他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朝菌不知朔晦,蟪蛄不知春秋。对他们而言,人生在世七十年已经是天长地久,你却要追寻前世今生,会不会太固执了一些?”
哈,居然同我谈庄子呢,我笑起来,好,就以子之矛还子之盾:“子非鱼,安知鱼知乐?你怎么知道今春的蟋蟀不是去年那一只?”
他被我问住了,先愣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说不过你。”他感叹,“这么聪明的人,却偏偏执著倔犟,只怕会伤了自己。”
我的心蓦地一动,只觉他好像话里有话,在提醒我什么。可是,为什么我听不懂?
他已经又转了话题:“对于前世的话题,很多专家都做过专门论述,但最终还是归于玄学一类,被世人视为神秘,无法论证。”
“那么,你对神秘怎样看呢?你相信人有前世吗?”我说,“我是信的,从小就信。因为,妈妈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常常有一些有异常人的言谈,会突然说一些很奇怪的话,像我的家不在这里呀,高跟鞋的跟应该在鞋底中间而不是后跟呀什么的,但是后来长大了,我就渐渐地不再说这些了,也记不住自己说过的话。我猜,那应该是我前世的记忆。”
张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睛望向远方,也许,是望向不可见的神秘世界。远处,太阳正轰隆隆地滚下山去,天边烧得一片通红,是拼死一搏的那种红,红得人的心都跟着热起来了。张楚就站在那一片红光的笼罩里,轻轻说:“第一个看到镜子的人视之为神秘,没见过孩子出生的人也想象那是一种神秘,甚至至今有些荒蛮地方的人仍认为摄影是一种收魂术。其实,神秘的不是世界,是人的眼光。对于人眼睛熟悉的神秘,便是寻常。”
我再一次被打败了。彻底地降服。就是他了。没有人可以比他更智慧可亲,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真正理解我之所思所想,没有人可以把话说得这样直叩我的内心,填补我所有的想象空间,占领我整个的感情世界。没有人。我已经不能期待得更多,不能指望这世上会出现比他更可爱的人。也许,他并不是最聪明最伟大的,但是,我要的只是这么多。我只要他。我只爱他。他,就是我的信仰,我的神!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仿佛有一千句话要冲口而出,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但是,就在这时,他轻轻说:“关于神秘的话题,其实人们每天都在谈着,爱情,就是人间最神秘不可解释的感情了。我同我太太也常讨论这个问题。”
我太太!他说他有太太!
耳朵忽然就失聪了。
世界静止,万物俱寂。天地在刹时间变得无比拥挤,拥挤得没有一个容我立足的方寸之地,而使我的存在显得这样难堪而多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地多余,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我愕然地看着张楚,同样地,也不知道他的眼神为什么会在瞬间变得那样痛苦,焦虑。
夕阳轰轰烈烈地烧着,将宇宙烧作一堆灰烬,将我的心烧熔烧焦,化为轻烟,随风飘散。心中千万般渴望,千万缕思念,俱在燃烧中灰飞烟灭,却唯有手中一缕,固结不散。
我望着他,望着他,像要把这燃烧世界里最后的景像望进永恒。然后,我渐渐地清醒过来。是了,他是存心的。他存心这样漫地经心地说起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已婚!他的随意,其实恰恰是一种精心的刻意,为了让我在没有来得及表白爱情之前就明白这爱的不可能,并以此来成全我的自尊与骄傲。可是,何必呢?如果爱情没有了,骄傲于我有何用?
我忽然笑了:“张老师,我今天来,本来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但是现在,不用说了,是吗?”
他结舌,愣愣地看着我,不知应对。
我深深鞠一躬,就像一个学生对老师那样。如果我不能够爱他,至少,我可以欣赏他,尊重他,而且,因为他的体谅与磊落,而感激他。
我转身,他不安地随上:“唐诗,我送你。”
“不必了,我认得路。”我茫茫然地说,在眼泪流下前匆匆走开。
不,我不要他看见我的泪,既然他那样刻意地维持我的自尊,不愿意让我受伤,我又怎么忍心使他自责呢?他没有错,他那么优秀而正直,我没有道理让自己的失态来打扰他的安宁。可是,可是我该走向哪里呢?我不想回酒店,我不能面对那种天空野阔的孤寂。我也不想见任何人,没有人可以了解我此刻的怅惘与绝望。
我又变成了那个6岁的小女孩,又回到了那低矮的篱笆墙边,我的小伙伴张国力走了,雪灯笼从此熄灭,孤独和失落将我包围,我扎撒着两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家门前看着大客车渐行渐远,终于驶出我的视线,少女的心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离别,什么叫思念,什么叫相见无期。
张国力,张国力,如果你在这里,或者可以安慰我的失败,可以重新点燃一盏雪灯笼令我解颐欢笑,可以带我走进童话世界而忘掉现世的烦恼。张国力,你到底在哪里呀?你说过12年后会来娶我,可是17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没有出现?台北的冬天没有雪,我也没有了雪灯笼,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关于雪灯笼的梦和一个关于木灯笼的誓约,张国力,你为什么还没有出现呢?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那么多擦肩而过的行人,都不与我相关。他们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们,可是,我还是走在他们之间,为什么?
酒吧门前有小女孩在兜售玫瑰花儿,贱卖的爱情,三块钱一枝。酒吧里传出吉它伴唱的歌声:“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生不流泪……”
有吗?忘情水?真的有那样的人间极品吗?可以让我在一杯过后,忘记四合院的相遇,忘记黄叶村的重逢,忘记刚才的谈话,忘记张楚这个人。
我走进去,对着酒保傻傻地笑。
那是一个头发染得翠绿的英俊少年,他响亮地打个唿哨,走上前来招呼我:“美女,喝点什么?”
“忘情水。”我回答。
少年笑了:“那简单,红酒加白酒加果酒,保证一杯即醉,一醉万事休!”
“可以吗?”
“当然。”那少年故作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忘情水的别名叫酒精吗?”
我在角落里找个单人的位子坐下,掏出一张钞票:“请歌手把这首歌重复十遍。”
“那可不行。其他客人会不高兴的。”
“那么,我请所有的客人喝酒。”
少年再吹一声口哨,大声问:“有人反对以重复听十遍歌的代价来交换一杯酒吗?”
人们鼓噪起来,有人回答:“如果是黑方我就同意。”
“我要蓝带马爹利!”
“一份卡布奇诺!”
“红粉佳人!”
我胜利地笑了,不等喝酒,已经醉态可掬:“看,他们都没有意见。”
“但是,你肯定可以付得起帐吗?”
我取出钱袋:“给我留十块钱打车就好。”
酒保清点一下,再吹哨,然后说:“给你留二十块。”接着,递上那杯“红酒加白酒加果酒”的莫明其妙酒:“你的忘情水。”
我接过,一饮而尽,大声说:“再来一杯!”
从小到大,我是家族企业的继承人,我是孤僻内向的小女孩,我是斯文守礼的大家闺秀。可是现在,我不想再顾忌一切的礼仪,规矩,禁忌,只想放浪形骸,只想一醉方休,只想长歌当哭,只想就此长眠。让我喝,让我唱,让我尽情尽性地醉一回!
“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生不流泪……”歌手一遍遍唱着,我跟着唱,酒吧所有的人都跟着唱。这是一个疯狂的夜晚。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生不流泪。多么多么想拥有那样的一杯水,多么多么想不要这样伤心这样无奈这样疼痛这样无休无止地流泪。
我流着泪,笑着,唱着,拉住酒吧里每一个人问:“你知道张国力吗?告诉他,我在等他。”
酒保走过来说:“美女,你醉了。”
“这是忘情水的功能。”我指着他,“我要投诉你卖假药,你的忘情水只会让人醉,不会让人忘情。”我又问他,“你认识张国力吗?你会做雪灯笼吗?”
“张国力,是你的男朋友?”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幸福地傻笑着,胸腔内一阵阵地疼,不知道对张国力的期待与对张楚的失望哪一个更令我痛楚。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信念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对天求祈,我的稻草,叫张国力!只有张国力可以救我!只有雪灯笼可将我安慰!当所有的期待落空,只有一个关于100年的盟约还可以令我充实,或者,将我欺骗。
“你认识张国力吗?你知道雪灯笼吗?”我问酒吧里每一个人,他们对我摇头,对我笑,对我敬酒,吹口哨。我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然后,我抓住角落里最后一个客人,问他:“你知道吗?知道雪灯笼吗?”
他扶住我,痛苦地说:“唐诗,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声音温和而宽厚,我忽然流下泪来,他是张楚!
张楚!他竟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所有的窘态都落到他眼里去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直流下来,我用手背去擦,可是擦不完,总是手一离开,就又有新的泪涌出。我不知道该怎样掩饰自己的失败和落寞,但是,不必掩饰了,没有用的,我在他面前,整个人都是透明,没有能力进攻,没有能力抵挡,更没有能力还击。我只是被动地,做错事一样地小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喝醉了,只不过……”
“该我说对不起。”他扶我坐下,递给我一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