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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到某个窗台下,听见吕日的老婆正在小声嘀咕,你家那些穷亲戚咋好意思只包六块钱?一桌六十块钱,还不够烟钱与酒钱。你往门缝里瞥了一眼,吕日一脸陪笑,说,就当喂狗,算了,乡下人没钱呢,烧一车炭还买不到你的一支口红,与他们计较个啥?
吕日的老婆身材很好,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一身鲜艳的火红色的旗袍,让人不敢再看下去。你抽抽鼻子,没敢发出声音,撒完尿,溜回席间,继续喝酒。你包了六十块钱,你应该不是吕日说的狗。酒喝得凶,喝得急。中途又出了几趟厕所,胃里实在难受,吐了好几回,到后来什么都吐不出,只是干呕,仍然难受得紧,就把手指伸入喉咙用力抠。
过了一些日子,吕日从林场调到县城的小学当老师了。夫妻俩恩恩爱爱。吕日每天下班后都会骑着一辆“光阳”踏板车去接老婆。有几次你叫他,他没有听见,卷起一路灰尘,从你身边呼啸而过。你与他之间的来往日渐稀疏。不过,你还是去过他家一次,装修很好,水曲柳贴的墙面、水晶吊灯、乳白色的防罗马门柱的隔断、厚厚的地毯。你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家。他来找过你一次,并请你在间小饭馆里喝了顿酒。饭馆后门有一个窟窿。风嗖嗖地往里面冲。他对你讲起上面这个故事,神情萧瑟。你没说什么,一个星期后,你离开了老家。过了半年,你往家里打电话,你哥说,吕日死了。你说咋死的?你哥说,吕日往他老婆身上浇了桶汽油,点着了。别人想上去救,他拿刀砍,大家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老婆烧死了。那么大的一个人竟然会被烧成不足一米长,真惨。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吕日怕是失心疯了。你说吕日咋死的?你哥说,他拿刀往自己脖子上砍,连砍了五六刀,也真下得了手。
你沉默下来。一个人敢自杀算不了有勇气,闭着眼往楼下一跳,傻子也能干,至于吃安眠药什么的,更是小儿科。只有这砍脑袋,自己砍,而且一连砍几刀,倒着实不容易,若往里面深究下去,不难发现一种类似于东洋武士道的菊花美。靠出血自杀是有难度的,颈动脉不是那么容易割断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吕日。你哥见你不吭声,忙咛嘱你,说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没时莫强求。你哥记得很多昔时贤文里的话,时常挂在嘴边。而他在学校里学的那些数理化却几乎还给老师了。你笑起来说,明白,这是吕日的命。
5
你说,你信命吗?你说这话时,她已彻底瘫在床上。床单很白,没有她白。她的脚踝搁在檫木床架上,脚趾圆滑,细,似乎极容易被折断。你侧过身,握住它们,轻轻地揉。她的腿翘得笔直、绷紧,腰却拧着,头靠近膝盖,脊背弯成一条曲线,半张脸被散乱的头发遮住,露出一张柔嫩花瓣似的小嘴,胸腹一起一伏,并微微泛红,嘴里嘤咛有声,你想弄死人呐。
时间静止不动,光与暗在她身体两侧晃动。她的乳房是半透明的,就好像鸽子,好像鸽子敛起洁白翅翼时的歌声,好像鸽子在黎明时清澈纯净的歌声。乳房上面流淌着一种晶莹的近似白色又不是白色的奇异光芒,一种很暖和的光芒,温温热热。女人的身体真是奇妙无比,你暗暗赞叹。美的,而且真实的,那只有鲜活鲜嫩的女人了。人都是奇形怪状可以折叠起来的。而女人,因为美,因为真实,因为她们的鲜活鲜嫩,所以在奇形怪状不断被种种事物折叠着的人生中,她们阐述着生命的另一层意义。
你朝她的身子摸去。她的身子热得烫手,偏生又滑腻得紧,绸缎般滑腻,且有淡淡幽香透出。你伸出舌尖在她乳尖舔了下,说,过去有个香妃,一出生浑身就散发着一股股麝香。麝香,听说过吗?香獐子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腺体的分泌物,男性嗅了,会性欲勃发,所以乾隆帝对她着迷得紧,特意派兵把她从新疆喀什抢到宫里来。
她嗤嗤地笑,不说话,伸手挠你的胳肢窝。窗外风声呜呜,声音不是很大,似有人正漫步在月光下,一身青衫,抚箫直吹。她的乳房压在你大腿上。你说,你喜欢听我说故事吗?她悄没声息地点点头。你搂紧她,不再说话。月光把墙壁弄斑驳,一块一块,按宫商角羽排列分好。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在隐隐绰绰中飘浮。床的对面有张画,一个刚生婴儿的脸,看不大分明,但仍觉察到婴儿嘴角的笑意。这是一家旅店,设施不是很好,与床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有着滴滴嗒嗒的水流声,像钟表在走动,像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巫正躲在里面把时间一点点偷走。
你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走过山,走过庙,还走过了庙中的老和尚。你是在中途下的车,眼见一抹青墙灰瓦从潆潆山色中疾速掠过,心中一动,扯起包裹,对司机喊道,下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车,也许是不耐烦身边嘈嘈切切的噪音,你刚起身,矮个中年男人已飞快地挪过屁股,伸手向那个酒糟鼻招呼着,要他坐过来。坐在发动机盖上卖票的女人起身疑疑惑惑地瞟了你一眼。你相信在她的记忆里,你应该在这趟车的终点站下。在始发站上车并买足全额车票的人并不多。你冲她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撑开车门。车门吱吱嘎嘎一阵响后,她就立刻转过脸。女人年纪不大,也不小,约三十左右,面目黝黑,手掌上满是老茧。
卖票是一种辛苦活,看似简单,一手钱一手票,实际操作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嘴要甜,能把旅客喊上车。要过目不忘,毕竟有人喜欢逃票或明明得买十元钱车票上车伊始却只买五元钱的。手脚要麻利,帮助客人上下行李,而这些行李多半是鸡鸭与各种小百货。身体还得好,站上五六个小时不会头晕眼花,且不怕被人挤。最重要一点是,能讨价还价,在争取最大利益的前提下用最短的时间搞掂对方做妥生意。声音得大,语速得快,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面路上有交警影子时,要立刻招呼从在过道中央的乘客低下头,若是看见经常在这条路上出没的几个老扒手就得在他们上车前赶紧提醒大家莫打瞌睡注意保管好自己的财物。若条件允许,最好得有几分姿色,胸脯挺些,屁股大点,当男人的胳膊压到她们的乳房与屁股上时,就算做不到嫣然一笑,起码不可以口出怨言。
你下了车。这段路要比你回老家的那段路好些,虽然都是沥青泼的路面,但这儿的养护工作做得不错,看得出许多刚刚修补过的痕迹,一块块,或大或小,与小时候的衣裳上的补丁差不多,不过,走近一瞅,形状皆方正规矩,不似补丁的椭圆。路边有渠,渠边杂草丛生,已渐枯黄。没有淙淙水声,水色极为清冽,这若是夏天,草茂盛地长,盖住渠,或真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一条狭长的草地。但也说不准,若真是夏天,水声怕又大了。现在是枯水季节,不必再灌溉什么。
往回走了约五百米,那青砖灰瓦出现了。你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了一阵欢喜。十余级水泥台阶。阶旁植有四五株树,叫不出名字,胳膊粗细,结有青涩色果实。你在寺门前停下,寺名“龙泉”,应是刚建不久,山门两根白玉石柱子犹有斧琢之痕,这应该是“空门”,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山门,那应该是无相门与无作门。空门旁却不见常见的哼哈二将,只镌有楹联一副:“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这庙里的和尚怕剃发不久,对联看似超脱,却依然没有洗净红尘味道,乏了一点向佛的虔诚之心。所谓空门,怕只是一个遁世之处,而非修行之所。你笑起来,一个面容清癯的老和尚挑着一对水桶从路边林子里转出,见你堵在门口,站住,也不搁下担子,眉毛垂下。你侧过身,微低下头,双手合什说,师父,早。老和尚微微一愣,握住铁链的双手松开,合什。水桶稳稳地停在肩上,不曾有一丝摇晃。老和尚说,施主,早。说完,手抓回原处,往山门里走去。
游庙有四忌。一忌称呼不当,僧人忌直称“和尚”、“出家人”;二忌礼节失当,忌握手、拥抱;三忌谈吐不妥,提及杀戮之辞、婚配之事、腥荤之言;四忌大声喧哗、妄加嘲讽、乱摸神像。自己刚才犯了哪条忌讳?这老和尚虽礼貌却也冷淡,怕你这俗世之人扰了他的心境么?又走了百余台阶,额头已有微汗渗出。老和尚仍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背影恍恍惚惚,心中没来由地有了些感动。出世入世,皆一念作怪。若无我无物,何来欢喜悲哀?只形似木槁,心成死灰,又有何意趣?“‘僧’是曾经为人,现已不成人样;‘道’是一路回首,早就痛彻肝肠。”这话真有意思。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呢?名字好像叫《生死事小》吧。文章里面有一块会说话的石头,似乎还有个舍利佛爱上一个发了疯的干干净净的女子。你紧走几步,前面出现一大钟,古色斑斓,系于一虬曲老松上,意态萧瑟,而青烟袅绕,已见大雄宝殿之姿,檐角挑起,蓝天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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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并且拧成结,漩涡状的。它们并没有被寺庙里的庄严肃穆滤去。青烟袅袅,有人剃了光头。头顶几个疤,像眼睛一般奇怪地睁开着。又有人在殿堂中跌莲花座,捏无畏印,颂婆罗经。还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敲着木鱼,闭目冥思。所思非思,所观非观。木鱼声一下一下清脆地响,整个空间仿佛也在这奇异处伴随着这响声在慢慢蠕动。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於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你在佛祖面前站住。地上有三个包有褐红棉布的草垫。那是向佛祈求时膝盖跪下来的地方。你能求佛什么?
念初中时挺喜欢读席慕蓉的诗,虽未动笔抄,倒也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几首,那些“纯粹”在懵懵懂懂之间牵扯着几丝不知所以然的情绪,青涩的,偶尔激烈地跳动几下,多半与班上某个女孩儿的背影有关。阳光从窗外投进教室,女生们的下颌变得透明,微微的茸毛随呼吸声均匀起伏,手指纤细,还是粉红的。她们喜欢将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抄在带了锁的笔记本上,厚厚几本,或折成小纸条粘在桌面的左上角,惹得几个淘气的男生回头去拽,飞快地折成小飞机,嘴里唿哨一声,纸飞机就在空中飘来荡去。若正巧落在哪个男生头上,大家便会暴出一阵轰笑声,正在板书的老师立刻铁青着脸兜转身,刚想斥责,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刚才的轰笑似乎根本不曾发生过,那个纸飞机当然踪迹皆无。
你一向就不是一个好学生,倒非成绩不好,或许是有些小聪明,老师讲四十五分钟的课,自己花十来分钟时间看书就能弄懂,便觉得书本乏味无比,经常逃课去玩,多半三五个人成群结伙,偶尔一个人去爬山。学校在山脚下。山不甚高,不管何时皆郁郁葱葱。侧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