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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人 作者:黄孝阳-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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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阳光把一些尘土聚成束投影到墙壁上的某一处,于是人们得以欣赏到时间如何慢慢凸起又再凹下去,并且聆听到在这个缓慢的奇异过程中所产生的种种五颜六色的声音。阳光、尘土、墙壁,时间、声音、人……这些元素犬牙交错,撕扯、拥抱,忽然在某一个点上停下来,陷入一种奇怪的平衡,露出神话中的那面镜子:人们所看到的并非自己,而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它令一切原本熟视无睹的鲜活起来,风在奏乐,草在跳舞,可身体却动弹不了,似乎正一点点被这“永恒”融化掉。自己不在了,只是云蒸雾蔚,万千光线。似乎来到宇宙的诞生处,又同时得以目睹宇宙死去的那一刹那。无数星河高速旋转,没有边,但有界,在目力所及处,是无数幻象。爱人来了,走了。孩子哭了,笑了。一辆火车轰隆隆驶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手。手伸入镜子里。然后这面镜子就在指尖上一点点没有了。心渐渐地痛起来,越来越痛。浑身蓦然一惊,毛孔炸开。自己又回到屋子里。脸上只有两行泪痕。 

  逝者如斯乎?大千世界,万象缤纷,参差不齐,苦乐不一,浑若烟霞起伏,明灭不定。我在屋里,屋子在风里,风在旷野里,旷野在芥子里。我能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扔出窗外,包括我自己。我意识到这点,便说,我粉碎一切障碍。但当我来到屋外,发现自己无法把外面的一切全扔回屋子里,我忽然明白原来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这个世界充满形、色、光、影。这些光影的背后是让人们承受,或者说是在承受中学会享受,毋论人们是选择柔软或坚强。这是人们的态度,也是人们惟一所能做的。形、色、光、影的本质与人们的距离只是无限接近,也无限远离。 

  人类已知的诸多学科皆以哲学为基石,但哲学并不能揭示世界的本质,它一直在解释,也只能是试图解释——解释已为人们耳鼻口舌手所触摸、感觉到的某一部分,并据此来推测未知。未知不可确定,在极深的黑暗中任何一种可能,不管其听起来有多么荒唐,都可能存在,并以人类所不能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君临大地。文学在这个意义上讲,与哲学一般,也不能为人们提供这个世界的真相,但它首先是一种方法,这种方法能让人们学会观察,继而形成态度,获得审美意义上的愉悦。愉悦让人渴望。 

  科学家们探索的事实往往因其存在、因其已知而常常失之于偏狭、窄小。思想家们追寻的概念却又因为语言与文字的悖论而往往纠缠成一个死结,最后,各说各话,自说自话。至于政治家,他们则是科学家与思想家在现实生活中的代言人、执行人。但不管是谁,他们说话的腔调都很相似,因为他们知道绝大部分普通人还不知道的。这是一种权力,所以他们有足够的力气发出权威的让普通人心悦诚服的声音。不过,他们经常滥用了这种权力,就像一些乏了职业操守的神甫听到人们在忏悔时所暴露出来的隐私后,开始用这些隐私到处敲诈勒索。更糟糕的是,这种敲诈勒索因为洞悉了人性中的黑暗、软弱、自私,让人无力反抗,并且慢慢习惯,渐渐的,人们成了他们意志的复制品,人们存在的似乎仅仅是为他们提供可用作食物与饮水的血肉。 

  世界因为某些科学与思想充满恐惧、偏见与谎言。任何强权、任何强盗行径、任何一种阴谋诡计,都可以从某一类科学、或某一种思想中找到力量源泉,并同时获得合理,继而合法的辩护。譬如纳粹。人类社会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是一个少数人的社会。少数人主宰一切,决定一切,决定人们生,或死,并依据自己的兴趣决定人们盲目跟随与试图反抗的程度,就像程序设计师在《黑客帝国之重装上阵》里干的那样。得承认,文学在他们做出种种决定时一直处于半失语的状态。它很无力,甚至不能拒绝他们加诸于身上的种种折磨。它的嗓子被他们扼住,然后窒息,死去,但它终究是会活过来的,因为文学提供了愉悦。愉悦让人超脱于事实与概念之上,不为权威所垄断,不为暴力击垮。这种妙不可言的情绪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人与人真正平等,一切皆取决于自己,只要掌握了这种审美的态度,便能从某书某山某水里所获得的愉悦,而这将不是那些权威与暴力所能想象。这或也就是文学存在的根本原因。 

  科学与思想诉之于理性,分析、研究、得出结果,一切有条不紊,按班就部。它遇见外部世界时的第一个动作是拿起工具,若手上没有适用的工具,就赶紧制造出一个来。文学不然,诉之于感性,它把心脏称之为心灵,在看到五彩缤纷的外部世界后,它第一个动作是赶紧沉入自己内心,去找一根能与外部世界发出相似声音的琴弦,拨动它,让它发出声。这声音谈不上有多么响亮,也易被人遗忘,但它是真诚的,它始终关注的是人性——人为适应社会而不得不隐藏起来的最原始的天性;人经社会改造后呈现出的个性。政治、思想、科学等只是浮在人性上的浪花。 

  对于思想家,感觉他们过于急于着书立说。而他们所要说的常常是确定的,为自己所深信不疑,并不惜大打出手的。我怀疑这种确定。这也是我选择小说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小说充满悖论,理性的逻辑仅仅是小说中的某一部分,但绝不会是全部。小说一直是在游动,向各个方面伸展开。 

  关于科学家,这个世纪以来,世界的未来似乎就在科学家手里捏着,而不是政治家,更不是文学家。会捏成什么样似乎只由科学家们的脑容量所决定。但科学家们似乎也一直陶醉在科学本身里,并不是很在意自己发现的铀是用来制造原子弹还是用来建一座发电厂。他们就像一群玩着没拔去毒牙的腹蛇的孩子。请原谅我在这里用了三个“似乎”。我对科学是不懂的,之所以说上面这些话,纯粹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感觉。我只是想说,应该有这些可能吧,或者说,科学应该意识到自己可能给社会带来的危险。 

  文学表达个性,呼唤天性。社会把人加工成“理性人”,“理性人”是相似的,除了身高容貌略有不同,几乎可称得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其最大的特征是追寻个人或个人所代表的小集团利益最大化。利益会冲突,流血在所难免,而当流血的成本大到他们难以负荷的程度时,法律粉墨登场了,它开始呼风唤雨,似乎无所不能,而法律说到底是“理性人”为了自己能够更好生存而彼此互相妥协的一个结果。法律与情理无关,只与条文、符号有关。“理性人”势必因此沦为条文本身,符号本身。而人的天性却不允许这样,它放眼于整个人类在这个世界荒谬而又可笑的种种存在方式,露出种种生动的表情,或悲悯或惊奇或哀伤或绝望。它试图让人相信,人之所以存在并不是为了一纸条文或一连串电子货币,而是其他的它也说不清楚的一些东西。那应该更有意思。用个不恰当的比方说,这就好像钞票与钞票所能购买到的快乐两者的关系。 

  人的天性将“理性人”拉直,或者拉圆拉扁。每个晚上,它都浮出水面,像一个蹑手轻脚的生意人,与人们的大脑做着买卖。于是,梦出现了,于是庄生弄不清楚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他。可惜,当白昼来临,天性便基本上为理性所驱逐,因为天性很危险,并且不可控制,它会让人下不了台。但天性并没有真正退场,只是暂时藏匿起身子,当某个时刻忽然到来,某件事情猛地扑面冲来,理性崩溃,天性便呼地一声跳将出来,于是有人纵身跃向滚滚车轮,或者自己求死,或者去救那个站在铁轨上吓傻了的孩子。 

  天性一直在与理性做斗争,斗争出来的结果便是个性。理性是后天的,天性是先天的,个性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后天的。后天的,因为经过训练显得条理分明富有成效特别有礼貌,先天的,有些混乱拳头常击了一个空但要更持久一些,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候还是它话事。所以说,人说到底,还是一只非理性的情绪动物。当然,天性与理性并不是永远你死我活。有些时候,甚至还很合拍。这种情况虽然少,但毕竟是有。这个时候的人便特别好看。 

  (五) 

  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皆互为相通,诗在画中,画在诗里。阅读一篇好文章,其框架会带来雕塑的质感,其层次会带来音乐的节奏,其语言会带来绘画的绚丽感。这些是表面的,根子里是因为它们都诉之于感性,而非理性。它们最初诞生时并无功利色彩。月亮升上来,篝火被点燃,天空散发出湛蓝的光彩。狩猎满载而归的原始人嘴里发出嗬嗬的呼啸,手拉手跳起了舞。其中一个原始人觉得这样仍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欣喜,便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块,想寻找到某种途径来记录下此刻,这时他看见了一堵岩石壁,便飞跑过去,那些已溢出胸膛的快乐便顺着手臂直接流淌到刻画在岩石壁上的那一根根线条上。 

  艺术的起源是下意识的,那些线条因为深浅不一,逐渐形成雕塑、绘画、音乐与文学,它们日复一日地丰富,并生出更多的色彩。这些色彩随着不断冒出的枝桠四处曼延开来。繁花挂满枝头,层层叠叠,煞是好看,炫人耳目。但若把这些花朵一一摘去,认真打量一下那些粗糙的枝干,便不难发现,这些枝杆之所以能渐然茁壮,承负起花朵重量的根本原因是在于人的情感为其生长提供着充足的养分。 

  艺术是人的艺术,它通过感觉来打动人——打动,这也似乎成了艺术的目的,虽然这个目的并不是导致艺术诞生的缘由。艺术本来是没有目的,人们现在所说的种种目的都是它不经意中结出的果实,就譬如交媾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生孩子。交媾是为了愉悦。孩子的出现及社会因此得以繁衍维系等种种结果,只是交媾的一个副产品。最早的原始人对此最有发言权。他们从树下跳下来直立行走时,并没有相应的经验与知识可供分享,他们更不是神,不能预言未来如何,于是他们服从内心,受最本能的天性驱动,寻找食物,然后心满意足地性交,就这样,他们成了人们供奉在祠堂内一切祖宗的祖宗。 

  社会发展到今天,导致人们常常把结果当作原因。毕竟回头看看,人类走过了的几千万年几乎一条大致的直线。人类很幸运,他们走了过来,不管曾出现多少大江大河悬崖峻岭。不幸也因此诞生——越来越多的人把因果线性关系视作惟一,把最后的结果视作惟一,并依此进行判断与证明。没有惟一,每一个时刻都有无限的可能。只不过,当人们踏出一步,其他种种可能便被忽略,但这些可能并不意味着永远不会发生。要明白无限并不困难,不妨在车水马龙的大街闭上眼睛,暂时回到黑暗中,谁能清楚下一时刻会发生什么?人,在这个世界里,其实就是一个瞎子,当然,他手里有一根自以为是的拐杖,但脚下却没有已铺设好的盲道,于是,拐杖的功能便剩下二点,一是用来对别人指指点点,并互相用力戳痛对方,然后力气大的把力气小的打趴下又或者说力气小的乖乖退往一旁选择回避;二是把自己绊倒,跌一个狗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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