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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盒子上罩着玻璃盘。那盘原本该是蓝的,时间一长,就忘了自己的本色。胡桑爬上桌去,想把它拿下来擦擦,无奈够不着。
“你要把钟弄下来吗?”在一旁弯腰擦桌子的陈龙问。
“钟?”胡桑抬头望着那“铁盒”,脸上的表情像是畏惧的瞻仰者,“这是钟……”
“嗨——,这钟旧了。明天我给你换一个吧!”陈龙笑着说。
“旧了……”胡桑说,“嗯……不用了。”胡桑被他的热情搅得心里不舒服。他还在想刚才见的高为民。他是谁?为什么对自己那么热情?一点不像监狱里的警察。这个青年为什么也这么热情?他很怀疑。
胡桑颤巍巍地走到桌旁,把包放在椅子上。陈龙找个椅子一屁股坐下,椅子“吱嘎”呻吟了一声。胡桑收拢嘴角的皱纹,冲他微笑,那表情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和猎人观察狗熊一样。陈龙咧嘴笑起来,露出两个大门牙,问:“我老家是曲阜的,你呢?”
“家?”胡桑低下头,“我不知道,我的家……”
陈龙奇怪地看着他,问:“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家吗?”
胡桑皱眉木立在那,眼睛深陷进去,两个眼眶像无底洞一样。
陈龙像孩子似的半张着口,但他不喜欢打听别人私事,所以就没多问。帮忙打扫完后,他就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那晚,一身疲倦的胡桑躺在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难以入睡。窗外依稀可见几粒寒星,它们眨着好奇的眼注视着这个未名的人。
胡桑回想起自己在监狱里的经历,每天重复的劳改,每天一样的面孔,只有沉默,沉默中只有一个故事让他反复读了千百遍。他从包里拿出那份草稿:《桑忆?;霜》,尽管没有灯光,但他能把每个字认出来。
桑忆?;霜
“快点!你怎么了,我们要在今天把这些货运走,你不要磨蹭了,快点!”
我将沉重的箱子扛到背上,箱子就快将我的腰压断了。我想是我太没用了,连这一点点东西都搬不动。我从沉重的箱子下艰难地抬起头,面带笑意地看着站在石阶上的督工,说:“对不住啊……我快抬不动了……”
“笨蛋,还磨蹭!”
一口唾液飞到我脸上,督工的脚落到我的脸上,我踉跄着倒在地上,箱子从我的背上掉下,猛地砸到我脚上,滚远了。那一刻,我只听见自己骨头破碎的声音。
……
“别再哭了,熵,你吃点东西吧!你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都快两天两夜了。”温柔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旁有一个人影。
我擦干眼泪,看清了……一个忧伤的女人,低头,我看见她手上一碗稀粥。我去端那碗粥,胸口像被针刺,我忍着,一口气把粥喝光。然后,我擦干嘴角的汤汁,迷惑地盯着前面的女人。
女人内疚地低下头,说:“就这点了……工头说今年收成不好,没法子分太多粮给我们……”
我点点头,用手背擦干鼻血,说:“怪我没用……没气力,养不了家……”
“不!不!”女人连声说,“不是的……今年天荒,地里收成不好……”女人费劲地笑了,露出参差的白牙。
我默默注视女人:她很瘦,皮肤也黑,但有双亮眼睛;也许因为脸太瘦小,这对眼睛就显得格外大。她也默默地注视着我,想笑却笑不好,藏着泪痕的苦笑最让我心痛。
眼前的画面突然让我迷惑,我忽然忘记了这个最熟悉的女人的名字,我惊异地问:“你是谁?”
“我是霜啊!怎么了?”她圆睁着眼郁郁地问。
“谁?……‘霜’?‘霜’是谁?”
女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只看见她嘴唇在动,但四周一片沉寂!眼前的画面突然模糊了,紧接着是彻底的黑暗,我在黑暗中重复着她的名字:“霜”,霜是谁?
眼前的画面原本像混沌的宇宙,渐渐的,从无序的波浪中浮现出一片雪花。我突然发现自己躺在老地方,只是天色已暗,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就在我环顾这狭小的房间时,她跑了进来,是“霜”。
霜跑过来,喘着粗气,满面忧伤地说:“你快跑吧!督工要派你去海边,我听说那些人去了海边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你快跑吧!”女人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犹豫也很坚决。
我冷冷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去了海边就回不来?”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尴尬的沉默中,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它被一团破布缠着,上面有黑色的血迹。我问:“我的脚怎么了?”
霜咬着唇,不回答。
我咳嗽着弯下腰去,看清我的腿——我的腿断了;我的心沉到了夜色最深处,我咬紧牙,没有哭。一阵阵寒意像海浪拍岸拍着我的心,我努力不去想我的腿;当我明白这是宿命时,我扶着墙站起来,朝门外走。
我走到门口时,霜突然在我身后喊:“你去哪?”
我拖着瘸腿继续向前,没有回答。
“你要去哪呢?”霜的声音被突然涌上的泪沙哑了。
我抬头朝荒野尽头望去,但满眼扑来的,是一片片荒芜,没有尽头的荒芜。干燥的雪花开始撒在荒野上。
混沌未开的世界啊,我要去哪里呢?——也许只有海边,也许那些人留在了海边。“我要找块地,可以种庄稼。”我说。
“地……可以种庄稼的地都是地主的……你去哪找呢?”霜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那——你让我去哪?”我回身,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混沌未开的眼。她的眉头渐渐深锁。
我挣开她的手朝前走,走了几步后,她追上来,说:“你带上我吧!”
我回头,冷漠地打量一脸坚定的霜,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是谁?”
霜的脸上现出痛苦,她咬着唇,似乎要咬出血。
我迷惑地摇着头,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在泥泞的大道尽头有一棵枣树,我在枣树下回头望向霜。月亮刚刚升起。她隔着十几步路悄悄地跟在我后面,我回头时,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纠缠的手指,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模糊的泪眼。模糊的泪眼最是“混沌未开”,我转回头望向前面未尽的泥泞,这片大地也是蒙昧的。月,是夜的牙,冷冷的笑,在东边的天;东边是一片海,东边是一片未知和希望……
我没敢再回头——我怕我再回头就再不忍心抛下她,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
前面,雪越下越大,我已无力再往东去……在我最后的记忆里,腥咸的海风送来一片温暖的雪花。在那一刻,我倒在雪地上,永远没再起来,风声淹没了霜的哭喊……
胡桑努力去想自己进监狱前的事情,他隐约记得自己有一个家,有一个女儿。但他再努力回忆她们的面容时,眼前便浮现出那个叫“霜”的女人。
“也许这女人也只在我梦里活过?”他惊恐地想。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在这?我将要去哪?”困扰人类几千年的问题不断在胡桑心底翻腾。
最后,他发现这一切思考都是徒劳的:他连从哪开始思考都忘了。时空中只有沉默,沉默中只有挂钟“滴答”。
就这样,胡桑在公寓楼里熬过了迷惘的一夜。
三、十一点钟
1。。
清晨的阳光像牛奶洗过胡桑的脸,胡桑睁开迷蒙的眼,不知道睡了多久。外面很吵,他朝窗外望去,周围都是公寓楼,楼里住的年青男女蜜蜂出巢似的,一个个洗刷完后就赶去上班。胡桑想起监狱里放风的场景,他看了看对面公寓楼上梳洗的人们,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便转过头,猛地又瞥见北面墙上那个挂钟。
圆盘里有三根指针,最长最显眼的一根是红色的,跑得最快,就像那些忙碌在超市、集市、的工人、农民;稍短稍胖的那根慢点,有点像超市的胖经理、也有点像他昨天见的高为民,最短的那一根最不显眼,好像一直停在那不动。
正当胡桑盯着墙上的钟出神时,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了,昨晚领他来的“圆规”双手叉腰站在门口。
还没等胡桑反应过来,“圆规”就大声吼了起来:“你就是胡桑吗?我找你半天了,你倒好,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快去干活吧!跟我来!”
胡桑诧异地望着这个咆哮的人,摸不着头脑。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圆规”就扔了一套蓝色制服过来;胡桑躲避不及,衣服蒙住了他的眼。
过去在监狱里干苦力活时,总会有一件粗布制服发过来。从前的责罚又浮现在胡桑眼前,他不由地害怕起来,只管胡乱穿上衣服(衣服背面写着西江超市的广告语“精心服务,用心保证”,胸前有一个红色的字“1?;1”)。胡桑也顾不上刷牙喝水,空着肚子就跟着“圆规”出了门。在门口,他看了一眼坏锁,随手把门拉上;往前走了几步,他又担心起房里的皮包,于是跑回房找出皮包,把它塞到床下面。这样藏起来还是不太安全,胡桑又把坏了的大铜锁挂在门上——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这锁没锁上,这样一来,胡桑总算放心了些。赶紧跑下楼梯追那个“圆规”。
“圆规”带他到西江超市里,那儿,一大堆活等着他干。
“十一号!快点!这个货架的奶粉空了几袋!”
“十一号!快!三号区缺凉鞋!”
“十一号,快过来,把这些货运到仓库。”
穿半透明夏装的女收银员常在下班后闲聊着嗑瓜子,男推销员总爱惹她们骂,中年的采购员腆着肚子对陈龙指手划脚,“圆规”模样的主管常常背着手四处乱转找人骂,刚毕业的大学生是客服专员,常说些文绉绉的话取笑别人,见习经理冷冷地骂大学生:“X臭未干的小子!”……这些看似乱哄哄,实则分工明确的人组成了一个小社会,组成了一个小蜂巢。在这个“蜂巢”里,最显眼的还是乱发蓬蓬的陈龙,他像一只四处打滚的熊,一会儿开着电动三轮车跑在马路上,一会儿扛着一箱饮料跑上电梯,一会又去帮理货员整理被顾客弄乱的货架。胡桑常常靠在货架上冷眼看陈龙跑来跑去,他觉得这人很奇怪:他穿梭在人海中,就像一滴油穿过大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未曾扰动他平静的心。
员工们大多在超市隔壁的一家食堂吃饭,陈龙有时默默坐在一个角落里,耳朵里塞着收音机的耳麦;有时一群人围着他说笑,拿他寻开心,陈龙常常笑得把饭喷一地,似乎他们取笑的那个“陈龙”和他没有一点关系。陈龙从不取笑别人——也许只有一次,那天,他哈哈笑着说:“这个袁规啊,就是个大“圆规”,光在他周围画地盘,净给别人划规矩!”一桌的人都笑得喷饭,从此,他们背地里都喊值班经理“圆规”,刚巧他叫袁规。
“别偷懒!”袁规常常在胡桑胡思乱想时走过来骂他。他立即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迅速转身去整理被顾客弄乱的衣服。
这个陈龙好像很受人欢迎,也很受人欺负;在超市里,他总爱干些别人的活,但他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跑。有一次,陈龙把手推车当滑板车从楼梯上滑下来,摔得乒乒乓乓,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说:“万有引力喽!”周围的顾客都奇怪地皱起了眉毛,不知道这人是否神经病;采购部经理跑过来说:“提醒你多少次,你还不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