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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实在很不可思议,晴明……”博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向晴明说。
“什么事不可思议?”晴明回问。
“你这栋房子。”
“这栋房子什么地方不可思议?”
“看不出有其它人在这儿。”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看不出有其它人在这儿,香鱼却烤熟了。”博雅回道。
博雅会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有他的理由。
刚才博雅进来后,晴明先带他来到这走廊,说:“我去找人料理一下香鱼……”
然后便提着香鱼水桶消失在里屋。
过了一会儿,晴明出来时,手上没有水桶,而是端着盛有酒瓶和两只酒杯的托盘。
“香鱼呢?”博雅问。
“已经叫人烤了。”晴明只是稳静地回答。
两人闲情逸致对饮了片刻,晴明又说“应该烤好了。”
说毕,晴明起身再度消失于里屋。当他从里屋出来时,手上正端着盛有烤熟香鱼的盘子。
正是因为有这种事,博雅才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晴明到底消失在宽敞宅邸内哪个房间,博雅不得而知。此外,也没有任何烤香鱼的迹象。
别说烤香鱼,宅邸内除了晴明以外,根本没有其它人的动静。
每次来访,博雅偶尔会遇到其它人,但人数都不一样。有时很多人,有时只有一人,也有空无一人的时候。这么宽敞的宅邸,当然不可能只有晴明一人独居,但宅邸内到底有多少人在,博雅完全推测不出来。
或许宅邸内根本没有其它真正的人,晴明只有在必要时,才会使唤式神;也许真的有其它一、二个人在,不过博雅老是分辨不出来。
即便问晴明,晴明也总是笑笑而已,从来没给过博雅答案。
因而博雅才会假借香鱼之事,再度问及这栋宅邸的内情。
“香鱼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回答。
“什么意思?”
“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
“你让式神烤的?”
“你说呢?”
“晴明,老实回答。”
“我刚刚说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意思是,也可以由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呀。”
“到底是人还是式神?”
“人或式神都无所谓啊。”
“我想知道。”博雅坚持。
晴明收回仰望天空的视线,首次正视博雅。嘴角含着微笑。双唇红得宛如微微涂上一层唇膏。
“那再来谈咒好了。”晴明说。
“又要谈咒?”
“恩。”
“我已经开始头痛了。”
晴明望着博雅,微笑起来。
过去博雅曾听晴明说,这世上最短的咒是名,连随处可见的石头也是咒的一种。类似的话题,博雅已经听过多次了。
每次旧话重提,总是令博雅愈听愈糊涂。
当晴明讲解咒的那瞬间,博雅会感觉好象听懂了,可是一旦晴明说完,问起有何感想时,他又会如堕五里雾中。
“使唤式神时当然得依仗咒,不过,要使唤真正的人,也得依仗咒。”
“……”
“不管是用金钱束缚还是用咒束缚,基本上都一样。而且和名是同样原理,咒的本质取决于当事者……在于接受咒术的那人身上……”
“唔。”
“同样用‘金钱’这个咒去束缚别人,有些人愿意接受,有些人却不愿。而不愿接受金钱束缚的人,有时却难躲‘恋爱’这个咒的束缚。”
“唔,唔。”
博雅专注地全身都绷紧了,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抱着胳膊回应。
“晴明,拜托你回到原来的话题好不好?”
“什么话题?”
“喔,我刚刚是说,这房子好象没有其它人在,可是香鱼却烤熟了,觉得很不可思议。”
“唔。”
“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叫式神烤的。”
“是人或式神,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不管是人还是式神,反正都是咒烤熟香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博雅这人,连语调都很耿直。
“我只是想说,不管香鱼是人或式神烤熟的,都一样嘛。”
“哪里一样?”
“博雅,你听好,如果香鱼是我叫人烤的,你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没错。”
“那如果是我叫式神烤的,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呀。”
“唔……”
“真正不可思议的其实不是这种事。没下命令——换句话说,没施任何咒术,香鱼却自动烤熟了,这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
“唔……”博雅抱着胳膊苦思了起来,“不,不,你不要骗我,晴明……”
“我没骗你。”
“不,你正想骗我。”
“真是伤脑筋。”
“别伤脑筋,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烤香鱼时,在一旁‘看守’火的,到底是人还是式神,你只要回答这一点就可以了。”博雅单刀直入地问。
“回答这一点就可以吗?”
“对。”
“是式神。”晴明回答得很爽快。
“原来是式神。”博雅看似松了口气。
“明白了?”
“啊,明白了,可是……”博雅的表情似是意犹未尽。
“怎么了?”
“总觉得答案太简单了,不过瘾。”博雅自己斟酒,端起酒杯举到嘴边。
“答案太简单,不好玩吗?”
“恩。”说毕,博雅放回空酒杯。
“你真是老实人。”晴明回道,接着将视线移至庭院,洁白牙齿咬着右手上烤熟的香鱼。
庭院杂草丛生。几乎从来没休整过。
有如用唐破风围墙圈住一片山野荒地而已。
鸭跎草、罗汉柏、鱼腥草……
山野随处可见的杂草繁生在庭院内。
高大的山毛榉下,绣球花开着暗淡青紫色花团,粗大樟木上则缠着紫藤,庭院一隅是一簇花瓣已落的灯笼花。芒草也已经长得很高。
这些野草蹲踞在黑暗中。
在博雅眼里,这只是黑漆漆一片、野草丛生的庭院,但晴明似乎可以辨别各式各样的花草。
不过,博雅还是醉心于低照在庭院的月光,及看似栖歇着星辰的草丛露珠。
花草和树叶随着吹拂在庭院中的晚风,在黑暗中沙沙作响,这番景致令博雅心旷神怡。
文月。
这晚是阴历七月三日。
换算成现代阳历,应该是七月底或是八月初。
时令是夏天。
白天即使纹丝不动地躲在树阴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夜晚,坐在面对庭院的木板走廊上,还是享受得到凉意。
栖歇在树叶和草丛的露珠冰凉了整座庭院,使得大气沁凉如水。
喝着喝着,草丛上的露珠似乎益加增大,仿佛都结了果实。
这是个天上星辰一一降落在庭院草丛般的透明夜晚。
晴明将吃剩的香鱼鱼头和鱼骨,随手抛到庭院草丛中。
沙沙!
草丛中传出声响,草丛摇晃的声响逐渐消失在黑暗彼方。
声音响起的瞬间,博雅望见草丛内闪烁着一双绿色亮光。
是动物的眼睛。
看样子,草丛内有小动物衔住晴明抛出的香鱼鱼骨,然后飞奔而去。
“那是帮忙烤香鱼的谢礼……”
晴明察觉到博雅满脸疑惑地望向自己,开口说明。
“噢。”博雅老实地点点头。
两人一阵沉默。
晚风习习,庭院草丛随风摆动,摇晃着黑暗中点点星光。
突然——地面星光中浮出一道青黄亮光,缓缓画出弧线。那亮光仿佛呼吸着黑暗,忽强忽弱,重复数次后,又突然消失。
“萤火虫……”
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喃喃自语。
又是一阵静寂沉默。
这期间,萤火虫飞来了两趟。
“差不多可以说了吧,博雅。”晴明冷不防低声说道,视线依然望向庭院。
“说什么?”
“你今天应该有事相求才来了吧?”晴明回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博雅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恩,知道。”
“我真是个老实人。”不等晴明说,博雅自己先讲出这句话。
“那么,是什么事?”晴明问,仍凭倚着廊柱,望着博雅。
灯烛盘上的小小火焰晃来晃去,晴明的脸颊也映着火焰颜色。
“晴明,你听我说……”博雅倾前身子。
“什么事?”
“刚刚的香鱼好吃吗?”
“恩,那香鱼很肥。”
“正是为了那香鱼。”
“香鱼怎么了?”
“老实说,那香鱼是人家说的。”
“哦。”
“送我香鱼的,是以鸬鹚捕鱼为生的贺茂忠辅……”
“是那位千手忠辅?”
“对,正是那位忠辅。”
“他不是住在法成寺附近吗?”
“你怎么知道?他家住在鸭川附近,家里养着鸬鹚。”
“他怎么了?”
“最近碰上怪事了。”博雅压低声音说。
“怪事?”
“恩。”
博雅收回前倾的身子,点头继续道:“那位忠辅是我母系的远亲……”
“哦,原来他有武士血统……”
“不,正确说来应该没有。有武士血统的是忠辅的外孙女。”
“我懂了。”
“简单说来,就是我母系那边有个男人,那男人的女儿正是忠辅的外孙女。”
“唔。”
“那男人相当好色,看上忠辅之女,有一阵子定期往返忠辅家。结果,女儿怀孕生下的,正是外孙女绫子。”
“原来如此。”
“几年前,忠辅之女和那好色男人相继病逝,不过绫子平安无事成长了,今年将满十九岁……”
“然后呢?”
“那外孙女绫子遇到了怪事。”
“到底是什么怪事?”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好象让妖物附身了。”
“哦。”晴明脸上露出得意微笑,望着博雅。
“昨晚忠辅来向我诉苦,听他说完来龙去脉,我就想这应该是你的分内事,所以今天才提着香鱼过来。”
“说详细一点吧。”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开始呐呐讲解。
二忠辅家世世代代以鸬鹚捕鱼为生。
忠辅是第四代。今年虚岁六十二岁。
在法成寺附近、鸭川靠西的地方,盖了一栋房子,和外孙女绫子同住。
发妻于八年前过世了。
膝下本来有个女儿,后来有男人往返忠辅家,那女儿又生下一个女儿。正是忠辅的外孙女绫子。
忠辅的女儿——也就是绫子的母亲,于五年前绫子十四岁时,因传染病过世,享年三十六岁。
绫子的父亲本来打算领养绫子,却在同一年也因传染病而过世。
忠辅便和外孙女相依为命过了五年。
忠辅身为鸬鹚匠,是个高手。
由于能够一次操纵二十只以上鸬鹚,技艺过人,于是博得“千手忠辅”的赞词。
朝廷允许他出入宫中,每逢公卿泛舟出游时,也经常请他同行,表演鸬鹚捕鱼。
至今为止,也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