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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热的骄阳挂在半空,炙烤着每一寸土地。
杨思成坐在车窗旁,他的心似乎也在被那骄阳炙烤着,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到焦躁和难耐,这样的感觉已持续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前,杨思成曾收到姐姐的最后一笔汇款,那笔钱供他最后两个多月的生活费和大学毕业前的一些花销。他在收到钱后,曾打电话回去,是姐夫接的电话,说姐姐在上班,他会转告的。
半个月后,杨思成也曾打电话回去,姐夫说,姐姐因阑尾炎发作,已住院手术。姐夫还说,只是极普通的小手术,不要紧的,叫他不必挂念。当时杨思成想,这种小手术理应没有危险,所以就没有回去看望。
此后杨思成又曾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姐夫接的,先说是阑尾炎手术后有一些炎症,正在治疗,但没有任何危险。后来又说是姐姐有轻微的消化功能障碍,仍须住院治疗,但很快就能出院,还关照他以学业为重。杨思成有好几次曾有过回去的冲动,但一方面是姐夫反复强调说不必回去,另一方面是自己的毕业论文正处于关键时刻,异常忙碌,所以一直未能回家探望姐姐。
现在,他拿到了毕业文凭,心想这下可以回到姐姐身边了。这毕业文凭不仅是自己多年苦读的结果,也是姐姐这十几年的辛勤和汗水所成就的呀!他每次看到姐姐眼角过早出现的鱼尾纹和手掌上的老茧,都深深领会其背后的含义。
他想象着姐姐看到自己捧着毕业文凭出现在病床前的样子,姐姐说不定会热泪盈眶呢!他深知自己在姐姐心目中的地位,正如姐姐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那便是姐姐。
窗外的景物不断地向列车后方掠过,七月的田野一片深绿。他遥望着火车侧前方田野的尽头,希望能快些回到姐姐的身边。
他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可是茫茫然,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春节后姐姐到车站送他的情景呈现在他的眼前。姐姐穿着那件土黄色的旧军大衣站在站台上,使劲地向他挥着手。那军大衣是姐夫六年前从部队转业时带回来的,已经很旧很旧,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穿这种大衣了。那天风很大,姐姐的头发在北风中向后飘着。其他送客的人都陆续散去了,只有姐姐一个人依旧站在那儿。列车越开越快,姐姐的身影越来越小,可是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杨思成感觉自己的眼睛湿漉漉的。是对姐姐的思念使他伤心所致呢?还是车窗外风沙所致呢?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揉了揉眼睛,把双眼闭上了。
姐姐到底得了什么病呢?如果是阑尾炎,应该早就出院了,为什么会拖这样长的时间呢?难道是什么更加严重的疾病?即使是其他疾病,姐夫也应该说清楚呀,为什么瞒着自己呢?
难道是出了其他什么意外?姐姐是工厂里的包装工,虽然比较劳累,但不应该有什么危险。那么,是其他什么意外?
思来想去,始终不得要领。反正很快就可以回到姐姐身边了。从小到大,一直是姐姐在照顾自己,养活自己,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照顾姐姐呀!如果说,天下有什么事是他最想做的,那就是让姐姐幸福!
有了毕业文凭,可以找一个理想的工作,也可以得到比较好的收入,姐姐多年的辛勤终于有了回报。杨思成雄心勃勃地想着,自己一定要努力奋斗,在事业上出人头地,让姐姐彻底告别以往十几年的贫困与劳累,姐姐是应当好好地享享福了,她已经付出太多太多了!
杨思成心中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脑际出现了姐姐那温馨的笑容,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
列车已放慢了速度,很快就要进入临渝市的站台了。杨思成起身收拾行李。虽然很快就可以看到姐姐了,但他的心里就像猫儿在乱抓乱挠一样,有些没着没落的感觉。
杨思成提着行李,快步走进兰可巷22号的大门。
这是个大杂院,里面住着六户人家,当然都属于最下层的平民百姓阶层。大家共同使用一个院子,共同使用一个自来水龙头,夏天都坐在一起乘凉聊天,相互间的关系自然就比公寓楼房的住户们亲密了许多。
杨思成见姐姐家的房门紧锁,心中甚是纳闷。今日是周末,即使姐姐住院,姐夫为何不在家呢?难道到医院去陪姐姐了吗?
这时,邻居朱大妈从自家屋里走了出来。
“是小弟回来了吗?”朱大妈年近五十,一看就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她也真不容易,自从35岁就开始守寡,靠着帮街坊们做些针线活,把一个儿子拉扯成人。她的儿子叫朱强,自小与杨思成一起长大。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呢?也不送送你姐姐。”朱大妈面带愠色。
“送姐姐?她到哪儿去了?”杨思成怔住了,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你不知道,到我屋里来吧。”朱大妈叹了一口气,面露惊愕之色。
杨思成跟在朱大妈后面进了她屋。
“你姐姐去世了。”朱大妈伤心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你姐姐已经去世两个多月了。”朱大妈重复道,眼睛有些发红。
杨思成顿时两眼发直,他张着嘴,但说不出一句话,发不出一个声音。他只感到胸内有一团气望上冲,但冲到喉咙口就被挡住了,怎么也冲不出来,就像要闷死一样难受。他的双腿已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晃了两晃,朱大妈赶紧上来扶住他,慢慢坐到椅子上。
这一消息对他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他的脑子白茫茫一片,什么也不知道了。只依稀看见朱大妈在旁边,嘴唇上下翻动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但他一点也听不见,他现在也不想听。或许立刻死去还更痛快一些!姐姐不在了,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人生还有什么价值?
刚才走进兰可巷22号大门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想象着见到亲人时的欣喜和快慰。可是,才几分钟时间,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是命运弄人呢?还是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反正是完了,一切全完了!
朱大妈拿着钥匙,带着杨思成开了姐姐家的门锁。杨思成一进门,就看见姐姐的照片摆在供桌上,上面披了两根黑纱。杨思成捧起照片,泪水夺眶而出。他浑身哆嗦着,跪倒在地,发出痛彻肺腑的哭泣声。
姐姐走了,但走了的不只是姐姐,还有杨思成的心,杨思成的理想与抱负,杨思成对未来的憧憬。从孩童时代起,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要报答姐姐,有朝一日能给姐姐带来幸福。可是,现在姐姐没有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儿,他哭得更加惨烈了。那哭声夹杂着抽泣,其中蕴涵着千种哀痛,万般悲切。朱大妈在旁本来就强忍着泪水,听到这哭声,也不禁潸然泪下。
哭了许久,朱强从外面回来了。见这儿门开着,便走了进来。朱大妈用毛巾为杨思成擦了擦眼泪,起身说:“小强,你陪陪小弟,我去为他做点儿吃的。”
“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杨思成哽咽道。
朱强与杨思成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如同兄弟一般。只不过杨思成好静,朱强好动,喜欢舞枪弄棒的。高中毕业后,没考取大学,在一家夜总会当保安。老板见他身高力大,又懂得些拳脚,便让他当了保安部主任。
他听说杨思成对姐姐的事全不知情,露出惊异的神色。于是,把一切经过详细告诉了杨思成。
“那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5月13日的晚上,秀云姐加夜班,晚上十点下班后,便步行回家。从工厂到家,如坐公交车,有4站。但秀云姐为了省钱,总是步行。那晚当她步行到宁夏路与河西路的交叉口,正在穿过马路时,被一辆丰田牌小货车撞了。据目击者说,秀云姐是在亮绿灯时由斑马线穿过马路的,按理不应该有危险,但那辆车竟敢闯红灯,撞人之后就一溜烟开跑了。路边行人见有人受伤,赶快打120叫救护车。救护车还没到时,有一辆面包车从那儿路过。说来也巧,正是秀云姐打工的那家公司的面包车,见是本厂工人受伤,于是立即抬上面包车,送到本公司的职工医院去了。后来听说,一到职工医院就一直昏迷不醒,据说是脑死亡。
至于那肇事司机,他把车开出一段路之后,就弃车逃跑了。后来才知道,那车是他偷来的,所以根本找不到肇事者。“
说到这儿,朱强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看杨思成的眼睛,脸上露出犹疑的神色,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你就全告诉我吧!”杨思成低声说,眼睛依旧凝视着姐姐的照片。
“春节后你走后不久,你姐夫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吸毒了。一开始还瞒着秀云姐,后来就明目张胆地吸起来了。可怜秀云姐在工厂拼命加班,省吃俭用省下的一点儿钱全被他吸光,吵了几次也没有用,秀云姐只好暗自哭泣。秀云姐本指望等你回来后再设法让他戒毒,可是没想到就出事了。秀云姐出车祸后,立刻有人找到你姐夫,说要出高价买秀云姐的心。你姐夫那几日没钱买毒品,毒瘾上来了难受得不行,于是立即同意,就这样把秀云姐的心卖了20万。”
听到这儿,杨思成感到全身的血似乎都冲到了脑子里,头就要炸开了。没想到姐夫竟然如此残忍!为了这个家,姐姐含辛茹苦至今,横死街头还要被剜心!她的灵魂如何能够安息?活着的亲人又将何颜以对?杨思成怒目圆睁,那眼睛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他想杀人!
“我姐的心卖给谁了?”那声音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不知道,听说是省城来的人。”
杨思成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知道姐姐的心在哪儿,这是姐姐留在世上的唯一东西!
已经夜深了,窗外一片漆黑。杨思成趟在姐姐的大床上,毫无睡意,今日下午发生的一切,好象一个噩梦一样。这是他此生的第二个噩梦。
13年前的家庭巨变,至今仍然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清晰,那是杨思成的第一个噩梦。
当时,杨思成刚满10岁,姐姐15岁。那是深秋的一个寒冷的日子。父母亲一起急匆匆赶往乡下,探望叔叔。据说叔叔是胃癌晚期,已经来日无多了,而叔叔是父亲唯一的亲人,希望能见到最后一面。当时,天下着雨,在快要到达家乡时,父母亲所乘的客车在盘山公路上与另一辆大卡车交会时相撞,客车不幸坠入山谷,车上12人全部遇难。婶婶得知后,瞒着叔叔,把杨思成姐弟二人接到乡下,办理了后事。
杨思成永远记得那凄惨的一幕。父母亲被安葬在村外小山坡上,他们将永远地安息在那儿。送葬的亲戚与村民们都陆续离开了,杨思成与姐姐仍然站在父母的墓前,久久不肯离去。他们甚至于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再站一会儿那梦就会结束,他们就会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兰可巷的家里。那个家虽然贫穷,但却充满了温馨与亲情。
他们站了许久许久,可是并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并没有醒来。看来,这噩梦并不是梦,而是现实!
烏云在天边层层相压,正在向这边缓缓移动,大半个天空都变成黑压压的了。秋风穿过远处的竹林,发出凄厉的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