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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一种烟?”
“加拿大烟,相当不错的,试抽一支看看。”
“谢了,我——”欧文用牙齿把烟草袋拉合——“比较喜欢抽我习惯的牌子。”他花了至少三分钟来卷烟。
“这就好像我在一般公园拿枪对着某人,开枪射死他一样。”
盖伊接着说,他决心要说下去,但这样好像是对椅子上的无生命物体——例如录音机——在讲话一样,不同处在于他的话似乎在任何程度上都十分敏锐。欧文不是可能会突然想通,他现在可以在旅馆房间内拿枪射他吗?
盖伊说:
“我是被迫去杀人的,我也会这么对警方说,但这并无差别,因为重点是,我杀了人了。你瞧,我必须告诉你布鲁诺的构想。”
至少欧文现在正看着他,但他决非处于全神贯注状态下的脸上,似乎露出愉快、礼貌性的酒醉专注表情。盖伊不愿让那表情阻止他说下去。
“布鲁诺的构想是我们该为彼此杀人,他要杀死蜜芮恩,我则要杀死他的父亲。后来他背着我来得州杀了蜜芮恩,不先让我知道或经过我的同意,你明白吗?”
他选用的字句令人不愉快,但至少欧文有在听。至少这些话有说出口。
“我并不知道这回事,而且甚至没有起疑——没有真的怀疑。直到案发后几个月。接着他就来纠缠我,他开始对我说他会把蜜芮恩之死的罪算在我身上,除非我去贯彻执行他该死的计划剩余部分,你明白吗?就是去杀死他的父亲。这整个构想奠基于没有杀人理由的事实上,没有个人动机,因此不会个别追查到我们身上,条件是我们彼此不见面,但这是另一个重点。重点是我真的去杀死他了。我已经被逼到精神崩溃了,布鲁诺不断地以信件、恐吓和不眠不休来使我精神崩溃,他也把我逼疯了。而且听好,我相信任何人都会被逼到精神崩溃的。我可以让你精神崩溃;处在同样的情况下,我就可以让你精神崩溃,叫你去杀死某人。采用的方法可能和布鲁诺用在我身上的方法不同,但还是做得到的。你以为使极权国家继续生存下去的还有其他东西吗?或者你是否曾停下来对像这样的事心存怀疑过呢,欧文?总而言之,这就是我要告诉警方的事,但这将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会说我不该精神崩溃的;这将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会说是我软弱。但现在我不在乎了,你明白吗?现在我能面对任何人了,你明白吗?”
他弯身望向欧文的脸,但欧文似乎没有在看他。欧文的头部歪向一侧,正靠在手上休息。盖伊站直身子。他无法令欧文明白,他感觉得出欧文完全没有费心去了解主要的重点。但这也没有关系。
“无论他们要怎么处置我,我都会接受的。我明天会向警方供出同样的话。”
“你能提出证据吗?”欧文问他。
“证明什么?我杀了人,有什么可以证明这回事的?”
酒瓶从欧文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但现在瓶中的酒液很少,所以几乎没有泼洒出来。
“你是个建筑师,不是吗?”欧文问他。“现在我记起来了。”
他笨拙地扶正酒瓶,就让他留在地上放着。
“有什么关系吗?”
“我在纳闷。”
“纳闷什么?”盖伊不耐烦地问他。
“你是否要听我真诚的意见——因为你说话好像有点激动,不是说你真的激动。”
而现在在欧文困惑的表情背后完全是小心谨慎之色,以免盖伊可能因他的批评而走过来打他。见盖伊并未移动一下,他又坐回椅中,而且跌坐得更深陷。
盖伊在脑中搜寻一个能展现给欧文明了的具体概念,他并不想要他的听众溜开,尽管他现在是漠不关心的状态。
“听好,对于你知道曾杀死过某人的人,你有何感想?你会怎么对待他们?如何与他们应对?你会等闲视之吗?”
在盖伊紧张的凝视下,欧文似乎真的试着去思考,最后他轻松的眨着眼,堆起笑容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怒气再次袭上他心头,有片刻的时间像个热老虎钳般,紧钳住他的身体和脑子。没有什么话可以形容出他的感受,不然就是有很多的字句可以说出口。
“白痴!”
这个字眼自然成形且自动从他的齿间吐出。
欧文在他的座位上微微挪动身子,但他处变不惊的声势奏效了。他似乎还没有决定倒底是要笑还是要皱眉。
“干我什么事呀?”他语气坚定地问。
“干你什么事?因为你——你是社会的一分子!”
“喔,那么它就是社会的事啰。”欧文懒散地摇手回答着。
他正看着威士忌酒瓶,瓶内的酒液只剩半英寸深而已了。
干他什么事?盖伊心想着。这真的是他的态度,或者是他醉了?这一定是欧文的态度。他现在没有理由撒谎呀。接着他记起在布鲁诺开始纠缠他之前,而他已对布鲁诺起疑心之时,他自己的态度也是如此。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吗?果真如此,谁又是社会呢?
盖伊背对着欧文。他非常清楚社会是谁。但他明白,这个他一直想着、而且和他相关的社会就是法律,就是不宽容的法规。社会就是像欧文这样的人,就是像他自己这样的人,就是像——比方说,在棕榈滩的布瑞哈特这样的人。布瑞哈特会告发他吗?不,他无法想像布瑞哈特告发他。每个人都会把这种事留给其他人去做,而这其他人又会把它留给其他的人做,结果就没有人会去做了。他会在意法规吗?让他跟蜜芮恩一直束缚在一起的不就是法规吗?它不是有遭到谋杀的人,因此就有关系重要的人吗?如果从欧文到布瑞哈特,大家都并不想出卖他,他该多加忧心吗?他今天早上为什么会认为他想向警方自首呢?这是哪一种自虐狂呢?他才不会自首哩。具体而言,他现在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呢?什么人会密告他呢?
“除了告密者。”盖伊说。“我想告密者会去密告吧!”
“没错,”欧文深表同感。“又脏又臭的告密者。”他如释重负地放声大笑。
盖伊眉头深锁,瞪视着空中,正试着找出稳健的依据,以支持他恍然大悟的某件事。首先,法律并不是社会,社会是像他自己、欧文和布瑞哈特这样的人,是无权取走社会另一成员之生命的人。然而法律却会这么做。
“然而法律应该至少是社会的意向,但它甚至不是这么一回事,或者集体而言,它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他补上一句,知道一如往昔地在他寻获方向之前,他又会急忙折回,在尝试使事情确定无误时却尽其可能地使事情复杂化。
“嗯?”
欧文喃喃低语,他的头后靠在椅子上,黑发乱七八糟地披在额头上,两眼也几乎是闭上的。
“不,集体而言,人们可能会对杀人凶手施以私刑,但那正是法律应该要防护的事呀。”
“我绝不赞同擅加私刑,”欧文说,“不是真的!它使整个南方恶名满天下——多此一举。”
“我的论点是,如果社会无权取走另一人的性命,那么法律也无权这么做。我的意思是,就法律是一大堆已宣告的条例,而且无人可干预,无人可触及等方面来说。但毕竟法律涉及的是人呀。我在谈的是像你我这样的人,特别是我的个案。现在我只是在谈我的个案,但这只是逻辑罢了。你知道些什么吗,欧文?就人们而言,逻辑并非屡试不爽的。在建造大楼的时候,一切逻辑部很管用,因为那时候材料都谨守本分,但他的长篇大论化为乌有了。有一堵墙阻挡着他再多说一句话,只因为他无法再多想下去。他既大声又清楚的说出那些话,但他知道欧文即使是试着仔细听,也只是右耳进左耳出。然而五分钟之前,对于他有罪的问题欧文原来是漠不关心的。”
“我怀疑,陪审团又怎么样呢?”盖伊说。
“什么陪审团?”
“陪审团究竟是十二个人或是法律的一个团体。这是个有趣的论点,我想这一直是个有趣的论点吧!”他把酒瓶中剩余的酒全倒进他的杯子里,一口饮干。“但我想它对你而言并不有趣,是吗,欧文?什么对你来说才是有趣呢?”
欧文沉默不语,也没有动一下。
“没有任何事物对你来说是有趣的,是吗?”
盖伊看着欧文松弛地伸展在地毯上的棕色有磨痕大尺寸皮鞋,鞋尖朝内彼此相向,因为两脚的重心都放在脚跟上。突然间,这双皮鞋呈现的软弱、不知羞耻、大量的愚蠢行径似乎是一切人类愚蠢行径的精髓。它随即转化成他对那些阻挡他工作进展的人的盲从愚蠢行径的敌意,而在他知道情况和原因之前,他已不怀好意地踢上欧文的皮鞋侧面。但欧文仍一动也不动。他的工作,盖伊心想。是呀,他还有工作要回去做。以后再想吧,以后再把这一切想出个结果来吧,他有工作要做。
他看看表,是十点十二分了。他并不想在这里睡觉,心里纳闷着今晚是否会有飞机。一定有离开的方法。或者搭火车好了。
他摇摇欧文。
“欧文,醒醒。欧文!”
欧文口齿不清地问了个问题。
“我想你在家会睡得比较舒服。”
欧文坐起身子,很清晰地说:
“我怀疑。”
盖伊从床上拿起他的外套,四下张望,并未留下任何东西,因为他也没有带什么东西来。现在打电话到机场去可能比较好,他心想。
“厕所在哪里?”欧文站起来。“我觉得不是很舒服。”
盖伊找不到电话,但床头桌旁倒是有根电线,他沿着电线去找,找到床底下,地上的电话已与电线脱离,他立刻就知道电话不是摔落在地上的,因为电话和电线都被草率的弃置于床脚旁,话筒诡异地正对向欧文一直所坐的扶手椅。盖伊把电话慢慢地朝他拉过来。
“嘿,都没有厕所吗?”欧文打开的是橱柜门。
“一定是在走廊尽头那里。”他的声音像是在颤抖。他以能听能讲的姿势手持话筒,现在已将它贴近耳畔,只听见电话线路仍接通的缄默无声。“喂?”他说。
“喂,汉兹先生。”对方的声音浑厚、有礼而且毫不唐突。
盖伊的手想徒劳无益地去砸烂电话,后来他不发一语地干脆放弃了。这就像是要塞失陷,像是他脑中一栋宏伟的大楼支离破碎般,但它是像粉末崩塌一样,无声的塌落。
“没有时间装设录音机,但我就在你的房门外听到大部分的谈话。我可以进来吗?”
哲拉德在纽约的机场必定有眼线,盖伊心想,他必定包了飞机追踪他而来。这是有可能的,而且事实如此。而他还笨到在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进来吧!”
盖伊重复他的句尾说。他把话筒挂好,僵硬地站起身,看着房门。他的心狂跳着,仿佛以前从未如此跳过般跳得又快又急,他心想这一定是他死期不远的前奏曲。快跑,他心想,他一进来时就跳上前去攻击,这正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但他动也不动一下。他微微意识到欧文正在他身后一角的水槽中呕吐。后来房门上响起重击声,他便朝房门走去,一边心想情况毕竟不该会是像这样吧,出其不意地有某个人,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