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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仍要说这是个好点子,我们已有完美的布局。我会用这个点子的,当然是跟别人合作。你要去哪里?”
盖伊终于想到了门。他走出房外,又打开另一扇上下车厢用的门,沁凉的空气像是施以惩戒似地使劲扑向他,火车的车声也大到有如发出谴责般的鸣响。除了风声和火车声,他又补上对自己的诅咒,渴望能因此致病。
“盖伊?”
一转身,他看见布鲁诺正步履不稳地从沉重的车厢门旁滑走过来。
“盖伊,对不起。”
“没关系。”
盖伊立刻说出这句话,因为布鲁诺的脸吓了他一跳。那是像狗般十分自卑的脸。
“谢了,盖伊。”
布鲁诺弯下头,而在那一刻,火车车轮乒乒乓乓的转动声开始平息,盖伊不得不保持平衡。
他无限感激,因为火车正减速靠站。他重重一拍布鲁诺的肩膀。
“咱们下车去呼吸些新鲜的空气吧!”
他们下了车,踏入一个寂静又全然漆黑的世界中。
“这是什么烂提议?”布鲁诺大叫。“什么光线也没有,乌漆抹黑的!”
盖伊抬头一看,也没有月亮的踪影。车外的严寒让他的身躯变得僵直、警醒。他听见某处发出像在家中关上木门的砰击声。在他们前头的一道亮光成了一盏提灯,一名男子提着它跑到火车尾端,那儿的一扇加了车顶的货车厢的车门流泄出一道光线。盖伊缓缓地朝光亮处走去,布鲁诺尾随在他身后。
在远处黑暗的平坦大草原上,一辆火车不停地发出哀鸣声,随后又开走了。这个声音他从孩提时就有所记忆,美妙,清纯,寂寞,像匹野马在背上摇甩着一个白人。在一股友谊情感的支持下,盖伊挽起了布鲁诺的手臂。
“我不要散步!”
布鲁诺高喊着,一边扭扯一边停下脚步。车外新鲜的空气让他像出了水的鱼般逐渐失去元气。
火车正在启动,盖伊推着布鲁诺松垮的庞大身躯,上了火车。
“再来杯睡前酒?”
布鲁诺站在他的房门前无精打采地说,看起来一副快累瘫的样子。
“谢了,我不能再喝了。”
绿色帘子使得他们的耳语很不清晰。
“别忘了早上叫我一声,我不会锁门。如果我没有应声,你就自己进来,嗯?”
在回自己的卧铺时,盖伊一个踉跄,身子靠向挂着绿色帘子的墙壁。
习惯使然,倒在床铺上时,他想起他的书本。他把它忘在布鲁诺的房间里了,他的柏拉图。他一想到书将在布鲁诺房里过夜,或是布鲁诺将拿起它,甚至翻开它,他就不大舒服。
3
下车后,盖伊立刻拨了电话给蜜芮恩,她也随即安排两人在位于双方住处中途的高中校园碰面。
此刻他站在铺了柏油的游戏场一角,等待着她的到来。当然,她会迟到。她为什么选了这所高中呢?他心中纳闷着。因为这是她的地盘吗?他们谈恋爱时,他就常到这里来等她。
天空是一片清澈耀目的蓝。阳光要熔化人似地挥洒下来,不是黄色,而是毫无色彩,像是某样东西在其自身的热化下变成白色般。在树林那边,他看见一栋他不知其名的细长形红色系建筑物的顶端,两年前他还在梅特嘉夫时,这栋建筑就在了。他转过身去。眼前看不到半个人影,仿佛热气使得大家离弃这所学校,甚至离弃附近地区的住家似的。他看着从校门黑色拱形结构倒斜而下的灰色宽大阶梯。他仍记得蜜芮恩那本代数课本的绒布边上,那夹杂墨水及些微汗水的味道。他仍看得见书写在书页边缘上的“蜜芮恩”字样,以及画在扉页上有着斯宾塞式波浪发型的女郎肖像,那是他打开书本帮她解题时发现的杰作。以前他为什么会认为蜜芮恩与众不同呢?
他穿过十字形交叉铁丝围墙中的宽敞大门,再次抬头看向学院大道。然后他看见了她,就在和人行道接界的黄绿色树丛下。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但他刻意装做满不在乎地眨眨眼。她从容不迫地踩着略微迟钝的习惯性步伐走来。现在看得清楚她的头了,她顶着一顶宽边的淡色帽子。阳光和阴影杂乱无章地映得她的身体斑驳点点。她轻松地对他挥手,盖伊从口袋中抽出一只手,也对她挥手,又往回走进游戏场,突然像个男孩似地感到紧张和害羞。她知道他在棕榈滩的案子,他心想,那个走在树林下的奇特女子。他母亲半个小时前已告诉他,她和蜜芮恩上次通电话时,已对她提起这件事了。
“嗨,盖伊。”
蜜芮恩笑卞一下,很快的又合上她宽阔的粉橘红色双唇。这是因为她的门牙间有缝隙,盖伊记起来了。
“你好吗,蜜芮恩?”
他不知不觉地匆匆瞥了一眼她的身材,丰满,但不像是有身孕的样子,他脑中很快地闪过一个想法:她可能说谎。她穿了一件明艳的印花裙和一件短袖白色女衫,手上提了个漆皮编成的白色大手提包。
她装模作样地坐在阴凉处的一张石制长椅上,又问了他一些旅途上的无聊问题。她向来圆滚滚的脸变得更圆了,两颊又胖了不少,因此下巴就显得更尖了。盖伊注意到,现在她的两眼下有几丝细纹。她也活了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了。
“一月。”她以平板的声音回答他。“孩子的预产期在一月。”
提前了两个月。
“我猜想你是要嫁给他啰。”
她微微转过头,低下头去。阳光照射在她的脸颊上最大的几颗雀斑,盖伊看到某个他记得的雀斑图案,自从娶了她之后,他就没再想起这个图案了。他曾多么确信他拥有她,拥有她每一个最脆弱的想法啊!突然间,所有的爱似乎只是一场空,更可怕的,他算不上认识她。此刻蜜芮恩心中的新世界,他一点也不明了。和安之间也可能演变成相同的情况吗?
“不是吗,蜜芮思?”他催她回答。
“不是现在。懂吗?问题很多。”
“怎么说?”
“啊,我们可能无法想结婚就马上结婚。”
“噢。”
我们。他知道对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高大黝黑,长形脸,像史提夫一样,那一类型的人总是吸引着蜜芮恩,那是她惟一愿意与之生下孩子的人。她真的想要这个孩子,他看得出来。发生了某件事,也许是这件事让她想要个孩子,和男人完全无关。他可以从她在长椅上落座时那种装模作样的僵硬姿态,以及经验或想像下孕妇脸上自暴自弃的恍惚状态中看出有事发生。
“但这也不会耽搁到离婚的事吧,我想。”
“啊,我本来想不会——但这是到前两天为止。我以为欧文这个月就能恢复自由之身了。”
“噢,他现在仍是有妇之夫?”
“没错,他是有妇之夫。”她微微叹着气说,几乎是在微笑。
盖伊略感困窘地低下头,在柏油路面上缓缓地踩了一两步。他早知道那男人会是个有妇之夫,他曾期望那男人不是真的打算要娶她,而是被迫。
“他人在哪里?这儿吗?”
“他在休士顿。”她回答。“你不想坐下来吗?”
“不用。”
“你从来都不喜欢坐着。”
他静默一旁。
“还戴着你的戒指?”
“嗯。”
那是他念芝加哥大学时戴的班戒,蜜芮恩一直很羡慕他有这只戒子,因为它意味着他是位大学生。她不自在地笑着凝视这戒指。他两手插进口袋里。
“我想趁我人还待在这里的时候,把这事办好。我们可以这个星期去办吗?”
“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盖伊。”
“因为离婚这件事?”
她张开手指粗短的两手,做了个暧昧的无力手势,他猛然想起布鲁诺的手。今天早上下了火车后,他已经完全忘了布鲁诺这个人,还有他的书。
“我是有些厌倦待在这里了。”她说。
“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在达拉斯办离婚手续。”
因为她怕此地的朋友会知道她离婚了,别无他故。
“我想等一阵子,盖伊。你介意吗?只是一小段时间?”
“我认为你才该介意。他到底有没有打算要娶你呀?”
“他应该可以在九月跟我结婚的。那时候他已是自由之身,但是——”
“但是什么?”
从她沉默不语、孩子气地用舌头舔着上唇的动作中,他看出她的困境。她非常想要这个孩子,宁可牺牲她自己,在孩子出世之前四个月都待在梅特嘉夫,以便嫁给孩子的父亲,虽然他也是当事人,但此刻他却觉得有些同情她。
“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盖伊,跟你一起。”
她努力装出诚意,表情是那么的逼真,害他险些忘了她在问什么和为什么有此一问。
“你想要什么,蜜芮恩?远走高飞的费用吗?”
她那对灰绿色眼眸中的迷蒙感如雾气般扩散开来。
“你母亲说你要去棕榈滩。”
“我是可能会去那里,去工作。”
他想着帕米拉,心里感到一股危险:帕米拉案已飞了。
“带我跟你一起走吧,盖伊?这是我要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如果我跟你一起同住到十二月,然后再办离婚手续——”
“噢。”
他语气平静,但胸中有某件东西在悸动,仿佛心在破碎。她突然令他感到厌恶,她跟她身边所有她认识和被她吸引的人都让他厌恶。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跟她远走高飞,在她生下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之前都要当她的丈夫。
“如果你不带我走,我也会跟着去。”
“蜜芮恩,我可以现在就去办离婚手续,不需要等孩子出世。法律也不必等。”
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不会对我做出这种事的。”
蜜芮恩的回答夹杂着威胁和恳求,他还爱着她的时候,她就曾这样利用他的怒气和爱意,而让他困扰不已。
现在他觉得这情况又让他困扰不已。而且她说得对。现在他不会跟她离婚,但不是因为他仍爱着她,不是因为她仍是他老婆,他便因此有责任保护她,而是因为同情她,以及因为他记得自己曾爱过她。现在他明白早在纽约,甚至在她写信向他要钱时,他就已经同情她了。
“你若在那里出现,我就不接那份工作。接下来也没用了。”
他平静地说着,但工作都已经飞了,他告诉自己,所以干嘛还讨论此事呢?
“我想你不会就这么放弃那样的工作的。”她挑衅地说。
他转身不去看她邪恶的胜利笑容。她错了,他心想,但他什么话也不说。他在有沙子的柏油路面上走了两步,再转身,头昂扬着。要冷静,他告诉自己。怒气能成就什么事?以前每当他这样闷不吭声时,蜜芮恩常为此而痛恨他,因为她喜欢大声争论。即使今天早上来一场争论,她也不反对,他心想。当他出现这样的反应时,她就恨他,直到她得知到头来其实这样的反应伤得他更重。现在他知道自己让她玩弄于股掌间,但他也只能和往常一样默默承受。
“我甚至根本还没有接到那份工作,你知道。我会干脆拍一份电报给他们,就说我不想要那工作了。”
在树梢那边,他再次注意到他在蜜芮恩来到之前就看到的红色系新大楼。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