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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京极夏彦
上卷 红鳐鱼
此鱼常见于大海
身长三里余
鱼背囤砂浮于海上
倘有船夫误判
视之为岛屿停靠之
此鱼即没入海中
骤掀巨浪
致船毁人亡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参·第贰拾肆
【壹】
许久以前。
海中有座小岛。
岛上住着一群称不上富裕的岛民,大伙儿胼手胝足,共同营生。
日子虽穷,但还堪称平静。
该岛一隅有座古老的小土地神社,不知打何时起,此神社内即供奉着蛭子神(注:蛭子音Ebisu,即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寿)。岛民们个个以此神社为心灵依托,虔诚膜拜祭祀。
不过,岛上有个传说。
一个颇为不祥的传说。
蛭子神社中所供奉之神体,为一座惠比寿像。
此传说声称,当这座惠比寿像的脸孔转红时,此岛便将遭逢骇人灾厄,甚至可能导致全岛灰飞烟灭。
岛民们对蛭子神信仰至深,故对此传说均是深信不疑。岛民们朝夕参拜不辍,遇大小事均赴神社祈求神助,对神明总是心怀敬畏。
不过。
直到某日——
岛上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此人对岛民深受因习束缚之习气极为不满。乡亲们对凡事唯唯诺诺、毫无抱怨的习性,早已教这过怕了穷苦日子的小伙子望而生厌。故此——
这小伙子决定开个玩笑。
此人竟然——乘夜潜入神社内,以朱墨将惠比寿像的脸孔抹成一片通红。
翌日清早,赫然发现惠比寿像的脸孔竟已转红,对传说深信不疑的岛民们个个惊愕惶恐、慌乱不已。号泣过后,岛民们便悉数收拾起仅有的家当,携家带眷地迁离了这座小岛。
小伙子幸灾乐祸地观望同乡离去。
神像的脸孔是他自个儿抹红的,哪可能发生什么灾厄?同乡的反应,让总是斥那则传言为幼稚迷信、无稽骗局的他看得捧腹大笑。
但是……
在岛民们迁离后不久。
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山崩地裂,随之而起的大海啸,将整座岛屿连同那个小伙子悉数吞入海中。
一夕之间,整座岛便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片荒凉大海。
【贰】
庆长元年丙申闺七月十二日晡时天下大地震,豊亦处处地裂山崩,故高崎山巅巨石悉落,其石互磨发火,既而震止。府内民皆安心身。或有浴者、或有食夕饭者、有末食者。其时钜海大鸣动飨诸人甚惊奇之。走于东西逃于南北。或视海边。村里井水皆悉尽之。尔时巨海洪涛忽起。洋溢于府内及近边之邑里。大波至三畤(中略)。如是罹大地震洪波。府城大厦小宅民屋等大半倒破。不知人畜死者其数(中略)。
且势家村二十余町北有名瓜生岛。或又云冲滨町。其町纵于东西并涅于南北三筋成町。所谓南本町中里町北新町。农工商渔人住焉。其瓜生岛之境内皆悉沉没而成澥底。因之不溺死者才其七分之一或漂于小船。或乘流家。或付于浮木。或寄于流柜。五伦离散于互。激然流浮暂时而到西南山岸犬鼻边。或又有至蓬莱山等高地免死者。倾刻而大汐收如奋——
如何?虽然途中停顿了好几回,矢作剑之进还是一口气读到这儿,并转头望向笹村与次郎问道。
这段以汉文撰写的记述既无押韵,亦无平仄,文笔粗拙,仅求达意。再加上这是一份誊来的副本,其中或有错字或误记,故就连理应较常人更通晓汉籍的剑之助,读来似乎也颇为吃力。
即使如此,当原本静心聆听的与次郎问道这是否就是那卷《丰府纪闻卷四》时,剑之进还是一脸得意地回答:没错,这就是你想看的证据。
「不敢相信竟然让我给找着了罢?你也知道,新政府里有许多人是南国出身,因此咱们署内的同侪,亦不乏丰后出身者。」
剑之进豪爽地笑了起来。
在旧幕府时代,剑之进曾于南町奉行所担任见习同心。虽不知他是如何度过维新期间的纷纷扰扰,但目前已于甫成立不久的东京警视厅担任一等巡查。
至于与次郎——原为一名曰小林藩之西国小藩派驻江户的藩士,但目前竟于一家名曰加纳商事之贸易公司任职。
剑之进担任见习同心时,曾频繁出入北林藩邸。虽不记得两人当初是如何结识的,但或许是年龄相近使然,打从当时便和与次郎相交甚笃,两人可说是一对臭气相投的好兄弟。
瞧你怎没我想象的开心?剑之进皱着粗大的双眉说道:
「喂,与次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东西的,好歹你也该有点儿表示罢。为了证明你那为人讪笑的胡言乱语并非空穴来风,我可是用心良苦哪。」
如何?这下大家应该都相信了罢?剑之进乘势环视着大家问道。
四名男子面对面地坐在十叠大小的座敷(注:铺有榻榻米的厅堂)内。房内既没有饭菜,也不见任何酒器,虽然丝毫不像一场正式酒席,但与会者却是个个一脸严肃,还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聚会。
「总而言之——若此文书上的记载足以采信,灾情似乎是颇为惨重。地震、山崩、海啸、洪水等天灾地变造成庞大牺牲,其实并不稀奇。」
这回发言的是仓田正马。
他父亲是个旗本(注:江户时代幕府将军直属的武士)的二公子、同时也是德川家的重臣,是个曾放洋过的时髦大少爷。不过,为人有点不拘小节,不仅感觉不出曾留过洋的聪敏,打扮也称不上潇洒。
事实上,他曾是与次郎的同侪。正马那曾任前幕府重臣的父亲,和与次郎如今的老板过从甚密,因此,正马也曾赴与次郎的贸易公司任职。但正马的个性实在不适合干这种差,因此不出三天就辞职了。至今仍是终日游手好闲,是个标准的无业游民。
「若放眼国际,必不乏规模更大的灾害。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许多关于前所未见的惨祸之记录罢。」
正马继续说道。但若发生得如此频繁,哪还称得上前所未见?涩谷揔兵卫笑道。
揔兵卫和与次郎同为北林出身,年幼时被人收为养子,是个曾在山冈铁舟门下学习剑术的豪杰。维新后则在猿乐町开设道场。虽然与次郎也不知道他的道行究竟如何,看起来的确像个高人。但如今毕竟已是个无法靠剑术糊口的时代,因此道场总是门可罗雀,只得偶尔上警局传授武艺,指导巡查习剑。
「所谓前所未见,不就是指从来没有人见过?哪怕过去仅有过一次记载,也就称不上前所未见了。」
「话是没错,但前所未见不过是个比喻,你就别再抓着这把柄找碴了好么?你们这些使剑的老古董就是这副德行,真是惹人厌哪。听好,我想说的不过是——据说富士山若是喷起火来,情况可是要比方才矢作朗读的还要严重得多哩。若是放眼海外,整座山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或整座村子遭到掩埋这种事,根本是毫不稀奇。」
此言的确不假,揔兵卫说道:
「倘若起了大地震,当然可能导致山崩、产生海啸。淹没一座岛也不是不可能。天地变异所展现的威猛,极可能超乎世人所能想象,这在咱们北林可是无人不知的道理。」
与次郎,你说是罢?揔兵卫说道:
「在咱们故乡,北林城后方曾矗立着一块和山一样大的巨岩,这块巨岩曾位于耸立其后的一座金山的山腹。通常,论谁也不会相信如此巨岩竟然会坠落。我在孩提时代数度听闻这故事,也总觉得无法置信。倘若如此庞然大物都会崩落,那么岛屿沉没应该也是可能的罢。」
一点儿也没错,与次郎回道:
「这——的确称不上稀奇。但不稀奇又如何?」
所以呀,正马说道:
「根据这记录,反而是本土的灾情较为惨重,岛屿沉没后,不是有八成的岛民获救?虽然失去了土地、家财,损失金额的确庞大——但想想整座岛都沉了,虽有这点损失也属万幸。总而言之,此等灾害的确可能曾发生过,对不对?巡查先生——」
真有可能发生过么?正马问道。
管他是否曾发生过,问题并不在受害的规模罢?剑之进心有不服地回道:
「从与次郎方才朗读的记录中,不也听到岛民因事前察觉苗头不对,因此及时逃离、悉数获救了?」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剑之进问道。
是如此没错,与次郎回答。
真是如此?正马一脸纳闷地质疑道。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文件所记载的岛,正是与次郎所听闻的传说中的那座岛呀。」
剑之进怅怅然地说道。
「与次郎,真是如此么?你所听闻的传说中那座沉没的岛屿——果真就是丰后国的瓜生岛?」
没错,与次郎回答。的确就是这座岛。
「这份循线找着的记录不也是这么写的?在下认为这绝非巧合。」
当然不会是巧合,揔兵卫应和道:
「既然地点一致,至少也有点关连罢。」
「当然有关连。据说该地一座名曰威德寺的寺院里有份叫做由来书的文件,其中也有同样的记述。传说当时漂来的一株松树就被种在威德寺里头,后来还被誉为名松。此外,只要查阅《丰国小志》一类的书卷,里头似乎也记载着过去曾发生过同样的事。就连附近的其他岛屿,也有庆长三年夏鹤见山崩毁导致岛屿沉没的记载。由此可见,与次郎听到的这则——瓜生岛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殒灭的传说——绝对是真有其事。」
如此推论未免也太唐突了罢?正马说道。
「为什么?」
「哪还要问为什么?因为记录里头并没有提及惠比寿呀。」
「不,虽无记录,但似乎真有这么座神社。根据我的调查,这座蛭子神社后来在瓜生岛对岸一个叫做势家的地方再建,时至今日依然存在。如此看来,这传说绝非空穴来风——」
「不不,剑之进——虽然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揔兵卫摆出调停的架势说道:
「——若是先听到一则怪异的传闻,循线追查后找着了可资佐证的记录,或许我也会做出和你相同的结论。不过,剑之进,你也得好好想想,这传说——有没有可能是在事后虚构的?」
传说哪可能是事后虚构的?剑之进反驳道,但脸上的神情可就变得更为茫然了。
「所有传说,通常必是以事实为根据。传说之用意,乃向后世传述某件史实。若无事实根据,则不可以传说称之,而是无稽谣传或惑众妖言。」
不不,揔兵卫挥了挥手说道:
「没错,传说的确都是在事后才被捏造出来的。不过,剑之进,我质疑的——并非与次郎听来的这则岛屿沉没的传说,而是这则传说中的传说。」
「什么叫传说中的传说?」
亦即——虽然一脸不耐烦,揔兵卫仍试着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那则——岛屿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毁灭的传说。我质疑的,是此一迷信是否真的曾在该岛流传。毕竟并没见到任何与此相关的记述。」
「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