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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气的吟藏,脸上不带一丝笑意。
虽不带任何笑意,但这张脸仍是和生前同样毫无表情。
这下,这张脸是再也不会笑,也再也不会哭了。这一辈子,吟藏这张脸终究没能展露过任何神情。
至于寿美。
则是面带和吟藏一模一样的神情紧拥稚子。
「为何要保护他?为何要庇护他?你是不想见到自己的孩子被杀,抑或——」
也是为了维护诫律?甲兵卫高声咆哮道,并朝寿美冲了过去。
凶刀贯穿了寿美的身躯。但寿美并未因此放开孩子。甲兵卫握刀使劲一拧,依然将孩子抱在怀中的寿美便像挨了撞似的倒向蛭子泉旁。
「诫律?什么狗屁东西!全给本公死,全都给本公死丨」
甲兵卫将刀自寿美身上抽回,边咆哮边胡乱挥舞。
数名世话众和奉公众闻声赶来。头戴乌纱帽的四人奔向寿美,但奉公众们欲救助的并非寿美,而是亥兵卫。一察觉奉公众的意图,甲兵卫便走向寿美,自她怀中将孩子给抢了过去。
「甲——甲兵卫大人。」
寿美护子心切地伸出了手。
「谁希罕这种东西!」
甲兵卫竟然……
将亥兵卫朝热泉中一抛。
这涌泉的水——是滚烫的。
百介哑然失声地站了起来。
奉公众们也吓得呆立不动。
就在此时。
甲兵卫——望向寿美,浑身僵硬了起来。
只见一滴被月光映照得闪闪发光的泪珠自寿美脸颊上淌下。甲兵卫仿佛崩溃似的朝地上一坐,捧起寿美的脸庞,抚摸着她的秀发,吮去了她的泪珠——
「你——果然不想,是罢?」
甲兵卫说道。
「甲兵卫大人。」
「甲兵卫大人。」
「甲兵卫大人。」
一看到这可怜孩童的尸骸自滚烫的涌泉中浮起,头戴乌纱帽的奉公众们便将甲兵卫给团团围住。
「甲兵卫大人自己破了诫律。」
「什么?」
「甲兵卫大人杀害了亥兵卫大人。如此一来,戎家血脉将告断绝。」
「什么狗屁诫律——」
甲兵卫抛开寿美的尸骸,抬起头来仰望四名正俯视着自己的奉公众。
「什么狗屁诫律!哪有什么好希罕的?本公说的话才是诫律,而你们的职责就是服侍本公。
给本公闭嘴!」
「非也。」
「非也。」
「非也。」
「非也?你们之所以活着,不就是为了奉行本公的命令?」
「并非如此。」
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以毫无抑扬的语调回答道。
「吾等所维护者,乃众人均须奉行甲兵卫大人命令……」
之诫律是也——众人语气冷洌地如此说明道。
闻言,甲兵卫是满脸不解。
吾等所维护者,乃诫律是也,依然俯视着甲兵卫的奉公众们再次异口同声地说道。诫律?谁希罕这狗屁诫律?甲兵卫虽如此怒斥,身子却往后退了几步。
「诫、诫律这种东西,改了不就得了?」
「诫律至为崇高,甚于一切。」
「有违诫律,罪不可赦。」
「即便贵为岛主——亦应奉行不讳。」
「如此以往,恐将惠比寿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这说法——不过是个无稽的传说罢了!」
全是无稽之谈!甲兵卫高喊道:
「神像的脸孔哪可能转红?这不过是个迷信罢了。你们竟然还相信这种迷信?神像是木头做的,不过是堆木片罢了,哪有可能转红!」
这不过是个迷信!甲兵卫再度高喊,却被奉公众给揪住了衣襟。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放开!甲兵卫使劲挣扎。但奉公众们一把夺下了他的刀,便联手将甲兵卫给抬了起来。这下甲兵卫——脸上明显浮现出恐惧的神情。
「主公请起。」
「主公请起。」
「主公请起。血脉万万不可断绝,主公须另添一子。」
「事不宜迟,主公须另添一子。」
「若不另添一子,必将导致神像脸孔转红。」
「必将导致惠比寿脸孔转红。」
「倘若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拾肆】
这场骚动并未持续多久。
但吟藏先生、寿美小姐、以及年幼的亥兵卫大人,悉数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丧生。
的确是一桩令人痛心疾首的惨剧。
唉。不过老夫认为,甲兵卫大人想必也是同样痛心罢。非得亲手犯下这桩惨绝人寰的惨祸,甲兵卫大人方能体验到这种痛楚。
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庞大了。
四名奉公众就这么架着甲兵卫大人,将他一路拖回了宝殿。
不,四人并未杀害甲兵卫。其实杀害吟藏先生与寿美小姐之举,并无丝毫违反诫律之处。
是的。
甲兵卫大人所犯下的罪仅有一个,就是杀害了戎家的下任岛主亥兵卫大人。
这下戎家已不再有任何承袭其血脉者继后。因此,甲兵卫所犯下的可是个滔天大罪。
是的,甲兵卫大人被带进了闺房。
是的,正是老夫初次面见甲兵卫大人时那间宽敞的座敷。没错,正是那间祭坛前方铺有地铺的厅堂。
夜伽众的姑娘们个个被剥得一丝不挂,成排躺在闺房内。
是的,这正是为了——催甲兵卫赶紧再添个子嗣。既然杀害了原有的,就得赶紧再生一个补上。
唉,说来还真是惨绝人寰,惨死的亥兵卫生就这么被扔在蛭子泉里。
看得实在是于心不忍,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只得将遗骸给捞了起来,同吟藏先生与寿美小姐的尸首摆在一块儿。
对奉公众而言,维护诫律要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而甲兵卫大人也有点儿年纪了,因此,奉公众们便分坐于房内四隅。
唉。
口中直说着早生贵子、早生贵子地催促着。
四双眼睛也悉数瞪着甲兵卫,直嚷嚷着:违反诫律,恐将导致惠比寿脸孔转红。
倘若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甲兵卫大人则不断骏斥这说法不过是个传说、是个迷信,即便破了诫律,也不可能有任何灾厄降临。
没错。即便这仅是个迷信,一个身为此迷信之象征的六部子孙,竟然亲身否定了这个迷信。不过,噢,之后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毕竟老夫和又市先生一直藏身于内庭。唉,后来甲兵卫大人突然暴怒,推开了姑娘们,并将四名奉公众给痛殴了一顿——接着便……
夺门而出。
是的,就这么逃离了宝殿。
旋即有人敲响了半钟(注:遇火警等紧急情况时敲的警钟),世话众们全数奔向海岸,沿途不断高喊:甲兵卫大人逃走了、甲兵卫大人逃走了!听闻这警讯,全岛岛民们悉数自窝身处倾巢而出。
个个都戴上了惠比寿的面具。
每个人手上也都高举火炬。
是的,那光景还真是吓人。
十分吓人——
也比什么都要骇人。
是的,正是如此。头戴笑容满面的惠比寿面具的群众,有气无力地在这怪异岛屿上四处徘徊。诫律分明严禁点灯,这下却处处是灯火通明——
是的,两百五十名看似幽魂、衣衫褴褛、毫无干劲的惠比寿神,就这么成群结队地在宛如恶鬼般四处窜逃的甲兵卫大人后头紧追不放。
怎么看都不像这世间应有的光景。
是的,是的,不出多久,甲兵卫大人就被大伙儿给找着了。毕竟这不过是座狭小的小岛,而且甲兵卫大人他——窜逃途中还不断惨叫,这哪能躲得了多久?
是的。
可知他为何惨叫?
乃因……
整座岛上……
惠比寿像的脸孔……
是的,岛上每一座惠比寿像的脸孔,悉数被——
抹成了红色。
是的。全都成了一片鲜红——
【拾伍】
甲兵卫后来如何了?剑之进询问道。
「是否为——岛民们所杀?」
正马则是如此问道。
且慢且慢,揔兵卫说道:
「正马,难道你是认为——岛民们正好藉此一雪经年积怨?但应不至于如此罢。就老隐士所言听来,岛民们即便境况如此凄惨,却未心怀任何不满。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甲兵卫理应不至于被逼到如此穷途末路才是,与次郎心想。
即便为数稀少,倘若岛上能有几个违反诫律者、藐视传统者、抑或对自己的生活心存疑问之人——
那么,甲兵卫或许能够略事思变。
不不——正马竖起食指说道:
「不不,涩谷。或许岛民们的确未曾心怀不满。不过,若大伙儿对自个儿过的日子毫无质疑,不就代表那诫律贯彻得极为彻底?」
应不至于罢,正马质疑道。
正是如此,剑之进回答道: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盲从』罢。代表那股随挫折而来的罪恶感,已深深根植于岛民心中。」
但,若是如此——正马解开跪姿说道:
「至今为止,这甲兵卫就是诫律的代表。在漫长的三百年间,戎甲兵卫……不,整个戎家一直都是活生生的诫律。如今这戎家的岛主自个儿破了诫律,并因此遁逃。你认为结果将会是如何?」
原来如此,剑之进恍然大悟地说道:
「代表他已是罪该万死?或许真是如此哩。众人若是为自己信赖的对象所背叛,势必将掀起强烈的反弹。对此人越是信赖,反弹也将越强烈,感觉就好比猛然跌了一跤。」
猛然跌了一跤。
与次郎觉得自己对这种感觉似乎是深有体会。
因此我推论,正马继续说道:
「这甲兵卫应该是被大伙儿给杀了。甲兵卫的背叛,让岛民们从漫长的恶梦中醒了过来。如此一来,哪可能让甲兵卫这恶梦元凶活下去——?」
老隐士,不知在下这推论是否正确?正马自信满满地问道。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唉,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老人分明叙述了那么多残酷的事儿,这下却说得如此超然,仿佛忘了自己方才都说过些什么话似的。
那么,这甲兵卫究竟是如何了?揔兵卫心急地问道。老隐士,就请告诉咱们罢,正马也如此附和道。
「是否——为岛民们联手折磨致死?」
「该不会是遭到了和三百年前的六部同样的命运罢?」
「喂,矢作,这种结局岂不是太残酷了?」
「瞧你说的。因果报应本来就是世间常情。种了什么因,本来就是必得什么果。而且,这难道不是最适合这故事的结局?」
这并不是个故事,一白翁面带困扰地说道:
「这——并不是个故事。凡老夫所述,一切均为事实。」
一切均为事实。
没错,这是老人的亲身经历。
这么一句话,刹时浇熄了众人的兴奋之情。
「或许如此陈年往事,让各位感觉与现实多所悖离。但对老夫而言——一切均为事实。」
真是抱歉之至,揔兵卫低头致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