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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毛身、力强脚快,是个盖世冲天的巨人。
其形宛如兽类。
故人人视之为野蛮猛兽。
不过,
某日——
山男不禁纳闷,难道自己真为野兽,而非常人?
应非如此。
自己应是广受敬畏膜拜之神祉——而非仅是掳人吞噬的畜生。一思及此,山男由衷伤悲,甚感孤寂。
这下。
山男深感自己一丝不挂游走于山谷之间,其实是何其卑微。
此时,感觉似乎有点儿冷,
山男为自己制衣,
亦习得人语,
开始与常人往来。
但如此一来。
不知不觉间——
山男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山,
而是成了个常人。
最后——
也就如常人般死去。
【贰】
据传相州箱根有山男出没。浑身赤裸,以木叶树皮蔽体。居于深山中,以捕捉赤腹鱼为业。逢有市集,便前去同乡民购米。与人亲近,未曾闹事,除与人交易外少有言语,事毕即刻返回山中。曾有人循其足迹追之,但中途为绝壁所阻,亦无道路可行,只能任其如鸟般飞去,终未能觅得其居处。据传,小田原城主曾下令山男若加害于人,必以火枪等击之,故未曾引发事端——
此乃津村淙庵所著之《谭海》中的一节,笹村与次郎说明道。
「这津村淙庵是何许人?」
仓田正马问道。
「是个名人么?这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名字听来虽是煞有介事,但既然连听也没听说过,就不觉得有什么好佩服的了。大概是我自己无知罢?如何?咱们这位一等巡查大人,想必听说过这号人物罢?」
「当然听说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揶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倒是毫不动摇。
不愧是东京警视厅内唯一通晓古籍的名人。
「津村淙庵是位歌人。出身京都,居于传马町,甚至曾担任佐竹侯(注:佐竹氏于江户时代为外样大名,为统治秋田藩之藩主)之御用达(注:有进出幕府、大名、旗本、公家、与寺庙神社进行买卖之特权的商人)。」
佐竹侯?那不就是秋田藩(注:江户时代位于日本东之藩国名,原名久保田藩,秋田藩为俗称)了?一脸胡子的揔兵卫问道。
维新后,举国上下日益洋化,但这揔兵卫却未顺应时潮,至今依然一副粗犷无礼的武士模样。
「这我可就不懂了。既然是歌人,这册名曰《谭海》的书中理应有些诗歌才是。但方才那段,怎么听来丝毫不像诗歌?」
此书并非歌集,与次郎解释道:
「而是将当时之异国传说、世间传闻集结成册的书籍,可说是册见闻随录罢。」
也就是民间故事罢?正马揶揄道。
正马这人和揔兵卫正好相反,时常摆出一副仿佛忘了自己是个日本人的态度。但哪管他再怎么把自个儿当洋鬼子,长相还是一副大和民族的模样,身躯既没特别高,鼻子也没特别挺。
「所谓当时,是指何时?」
「应是在安永至宽政之间罢。收录这则记述的第八卷,想必是在天明年间写成的。」
这不是近百年前的事儿了?正马说道:
「不过,至少要比上回那则故事更近些。你们怎么老是找来这种老故事?活像把剃了的胡子塞进怀里珍藏似的。」
「你难道不知什么叫温故知新?」
揔兵卫竟然罕见地为与次郎撑起了腰来。
通常,与次郎与剑之进、或揔兵卫与正马对凡事的看法多属对立,尤其对此类奇闻异事的见解更是南辕北辙。总之,平时揔兵卫与正马便有如官军与幕军(注:指明治军与幕府军),两人一碰头便难免起争执。
「你老爱卖弄些洋学,满口文明开化什么的,但也不过是空有一身异国行头,哪懂得什么道理?我虽不爱听这类鬼怪故事,亦不赞成怪力乱神,但一看到你这种嘲弄我国的态度,也要起一肚子火。」
「我哪儿卖弄洋学了?不过是认为这记述过于古老罢了。噢,虽说古老,但可曾嫌它哪儿不好?我每回都不禁质疑,为何你们老爱拿这种老掉牙的怪奇故事来佐证?矢作这回碰上的案件,毕竟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罢?」
当然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剑之进说道:
「在下是个巡查,可不是个学者。」
「但近日,大家不是称你做妖怪巡查么?」
揔兵卫哈哈大笑道:
「不赖嘛,这浑名应该正合你意罢?」
闻言,剑之进一脸不悦。
拜两国火球案与池袋蛇村案,接连被「东京日日新闻」及「东京绘入新闻」所报导之赐,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俨然被塑造成了一个专责解决妖异事件的官差。
「这下再怎么抚弄你那把胡子,也讨不回你的威严了。想不到你这奉行所内最无能的蠢才,也能成为驱魔除妖的专家,这下可出人头地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别再瞎起哄了,与次郎制止道:
「揔兵卫,把揶揄自己的友人当有趣,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武士风骨?」
不不,我可是诚心诚意地在向他致贺哪,揔兵卫苦笑道:
「总之,我可没把这当笑话,玩笑一场,你也就别当真了。总之,这类事儿我也曾听说过,这就把它说出来,请你大人大量,快快息怒罢。是关于山什么的事儿,对罢?」
「没错,山男。」
揔兵卫咳了一声清清喉咙,接着便开口说道:
「有个到我道场习武的家伙,曾于前高田藩担任藩士。大家也知道,高田藩地处越后那头,是个山深雪丰之地。黑姬、妙高均是当地的险峻山岭。」
不仅是辖内有山,与次郎等人总认为整个高田藩均是位处山地。
「当地冬季天候严寒,需要大量柴薪方能度日,因此入山捡柴就成了重要的差事。不过,越后一带的居民均遵循一个铁则,那就是若于山中遭逢鬼怪,均不得与他人议论。」
「噢?」
闻言,与次郎向前探出了身子。
揔兵卫极少提及这类故事。不,不光是揔兵卫,时下这类故事已鲜少有人提及,如今大家净谈论些新鲜的、未来的事物。不仅是正马,若是谈起过于古老的故事,一般人多要语带批评,以顺应时潮。如今仍将谈论这类传闻怪谈视为趣事的,大概仅剩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一人了。
不过,即使仅是传闻、或捏造的假故事,听人亲口叙述毕竟是趣事一桩。
至少与次郎将之视为一件趣事。旁人或许要斥之为捏造或迷信,但与次郎依然深受这类天马行空的巷说所吸引。
揔兵卫又咳了一声:
「至于道出于山中所经历之怪事者,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灾厄,就连我这位门生也不知道。总之,对此类无谓风说感到恐惧,是件愚蠢至极的事儿,我可不相信这类迷信。反正这门生如今已非藩士,我也就毫不客气地对他下令,今后不许再谈论这种事儿。」
为何要如此命令?剑之进一脸嫌恶地说道:
「你未免也太野蛮了罢?相信这类传说,实与信仰神佛无异。难道武士道会强逼人舍弃虔诚信仰?若是如此,不就代表这种武道才是真正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
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呀,正马笑道。
「有什么好笑的?」
「信仰之道与剑术之道,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
「这是哪门子傻话?哪管时代变迁、幕府崩解,日本男儿的壮志仍不曾改变分毫。尊崇尚武之道,有哪儿跟不上时代了?新政府虽禁止贩卖粗俗的咒术行头,但可没禁止学武习剑哩。」
「四年前不是才禁止了复仇?当时的禁令上也载明,复仇乃以私事侵犯公权之举,故须禁之。」
听了剑之进这番话,揔兵卫使劲咳了一声说道:
「看来咱们这位胆小如鼠的巡查大人,大概是以为剑道仅是用来伤人、杀人的,未免也太没见识了罢?剑道之修行,讲究的乃是精神之修养,尚武之人,也必须力求品行端正,武士道可不是建立在畏惧迷信上的。总之,我这番论调绝非强词夺理,就连我这位门生亦有同感。」
算了算了,有话就快说罢,剑之进说道。
「这门生表示,曾听闻有人于捡柴时遇见山男。」
「他可是亲眼瞧见?」
「不,这并非我那门生的亲身体验,但仍是个值得一闻的奇谭。似乎是我那门生的某个同辈看见的——而且,似乎曾与那东西有所交流。」
「与山男交流?」
这下就连正马也哑口无言了。
目击妖物、或为其施法所惑一类事件或许时有所闻,但与其有过沟通,可就不寻常了。
「此人曾与山男有所交流?」
「这东西究竟是何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根据此人所述,这山怪是个高逾六尺的庞然大物,肤色黝黑,浑身红毛,腰缠树叶以蔽体。据说,这山怪当时是前来取暖的。」
「这东西可懂人话?」
「据说话大体还听得懂,但似乎无法开口言语,仅能发出牛马嘶鸣般的叫声,看来似乎无意加害于人。那门生的同辈表示,只要自己在山中小屋生火取暖,此山怪便不时现身。既然想取暖,代表其可能畏寒,以草木蔽体,可见其亦知羞耻,此山怪表示,自己并不想赤身裸体,至少也该在身上披件兽皮——」
噢?剑之进惊呼道:
「这的确神奇,就连我也没听过这种事儿。难道此人曾与山怪有过一番交谈?」
「交谈或许没有,但这山怪似乎就是有其他办法与人沟通。这——或许该称做山男的妖怪如此表示后,翌日晚间便猎来两头羚羊。门生的同辈为其剥下羊皮,山男见之甚喜。后来,山男又以藤蔓制作了精巧的衣裳穿上,并为其猎来熊或兔等畜生充当谢礼。门生同辈为表赞许,便传授其防止剥制兽皮萎缩之法,甚至馈赠山刀为礼——大概就是这么样的故事。」
「噢。」
剑之进一脸益发惊叹的神情。
「这故事果真神奇——不过,这山男……」
可是个人?这位一等巡查一脸严肃地问道。
「应该——不是个人罢?」
「听懂人语,又貌似人形,应是个人才对罢?」
「这哪有什么稀奇?只要长时间与人相处,家畜禽兽也能听懂人语。狗听人唤了它的名字,不也会摇尾凑近?依我之见,这山怪有可能是近似狒狒或猿猴一类的畜生。」
世上可能有高达六尺的猿猴么?剑之进转头望向后方问道。当然有,正马说道:
「南蛮就有猿猴和牛差不多大小。猿猴种类繁多,你们最熟悉的《和汉三才图会》中,不也记载了不少?笹村,你说是不是?」
猿猴种类的确不少。
「上回查证时,的确曾浏览过此书——但如今多已不复记忆。不过,诸如长臂猿、猩猩,在下亦知南蛮有不少怪异的猿猴。」
当然有呀,正马说道:
「放洋期间,我也曾于翻阅博物志时,看过不少怪异猿猴的图画。我国幅员狭小,而且不仅狭小,亦属落后。即便真有什么至今仍未为人所发现的神秘兽类栖息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