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揔兵卫嗤鼻揶揄道:
「哼,你当的也是官差,还不和这人同样是新政府的走狗?」
「别这么损人。在下既非新政府的傀儡,亦不属萨长阀,至少还有明辨是非的风骨。别忘了在下亦是个……」
在下亦是个正义之士,剑之进似乎是这么说的,但两名报社记者却异口同声地把话给接了下去:
「是个妖怪巡查,是不是?」
「别再这么称呼我。」
「大人,这称呼哪有什么好嫌的?试想,世上有哪个巡查有幸在好事之徒举办的百物语怪谈会上担任干事?」
这两个印瓦版的说得好,揔兵卫高声大笑了起来。
「倒是,与次郎。」
这下,正马突然开口打断揔兵卫的刺耳笑声说道;
「今早你不是曾表示想到了什么点子?可是有什么企图?」
「没错,不是说你想到了什么计谋?」
原本呆立的剑之进,这下也坐了下来。
「又是企图又是计谋的,瞧你们说得还真是难听。说老实话,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点子。」真的一点儿也不特别,不过是突然间的灵机一动罢了。
听说由良公房卿也将与会时,我立刻想到,不妨开个小玩笑。
要说就把话给说清楚,揔兵卫厉斥道:
「少学咱们这巡查大人卖关子。」
「噢,其实……」
——不过是纳闷公房卿……
「不过是纳闷公房卿为何要参加这种聚会罢了。」
「这有什么好纳闷的?」
「对公房卿而言,此事哪有什么重要?不过是其子与几名愚昧门生起的一场争执。再者,争论世上有无妖怪,议题本身也是幼稚至极。不过,这都比不上真正召唤妖怪这主意来得荒谬。别说是公笃氏本人对此不以为然,就个人所知所闻判断,公房卿对此类争议应也是毫无兴趣,理应透过咱们这位妖怪巡查代其子打理便可。大家说是不是?」
没错,正马回答:
「若不是公房卿出面,场面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大罢。」
的确是如此。将与会的文化人,想必悉数是公房卿邀来的。否则公笃氏对此必是提不起劲,对提振私塾名声想必也是毫无帮助,理应不至于四处张扬。正马所言至为有理,把场面弄大的,理应就是公房卿。如今已是如此大阵仗,公笃氏即便想打住,也已是骑虎难下。
不过,与次郎怀疑。
或许最欲进行百物语的,其实是公房卿。
上回的青鹭事件,到头来得以平安落幕。
虽有公笃氏之亲信出人意料的脱逸常轨之举,除此之外可谓一切平安。听取一白翁之建议后,剑之进仅告知公房卿,世间确有青鹭显灵之说。
当然,公房卿始终不知这场青鹭显灵的背后,其实是御行又市一伙人所设的巧局一事。不,这真相,就连剑之进等人也不晓得。
知真相者,仅一白翁、小夜、及与次郎三人。
亦即。
公房卿已相信世上真有鬼神。
毕竟,自身经历教他不得不信。
故此。
公房卿可能有意借此证明。
世间是否真有超乎人知之鬼神——
或是否真可能发生超乎人知之事——
与次郎如此判断。
或许,不过是自己多心。
——唯有虽知谎言非真,但又诚心信之,人方能安稳度日。
——虽置身五里雾中,双眼为谎言所蔽,但仍能遨游梦中。
——虽明了梦境非真,仍对其深信不疑,
——唯有如此活于梦中,
人方能安然度日。据说御行又市曾如此说。
那么,就让公房卿再作场梦罢,与次郎心想。
最初的青鹭化身,乃山猫回阿银所扮。
二十数年前的青鹭化身,则为小夜之母。
据信,小夜与阿银貌似挛生。
若是如此……
其实,真的没什么特别,与次郎再度搪塞道。
【柒】
现场立起了一面素净的白屏风。
白屏风被染成了一片青蓝。就连其上的阴影也呈深蓝色。
在一片青蓝的房内,在座者也个个被映照得有如死人般惨白。
百物语的舞台,远比与次郎预想得更为骇人。
待关上每一扇房门,并将青灯笼点燃后,赤坂这家料亭房内已非人世光景。
上座坐着由良公卿。其子由良公笃紧邻其右,其左则是见证人兼驱邪法师国枝慧岳。一脸紧张地紧邻法师而座的乃这回的干事,即妖怪巡查矢作剑之进,孝悌塾的六名塾生,则是面对庭院并排而坐。
于公笃氏身旁就坐者,依序为一姓桃井之戏曲作者、姓东田之俳人、姓鹿内之本所碁会所主、姓渡边之坂町药种盘商、孝悌塾番头,吊儿郎当地歪坐最远处者,则为绘师河锅晓斋。
距离稍远处,还坐有《假名读》编辑记者鬼原俣吾、与《东京绘入新闻》的印南市郎兵卫。公房卿之正对面,还设有供出渊次郎吉与三游亭圆朝就坐的坐垫。
坐垫旁,则坐着因驼背、蜷身而显得更形矮小的一白翁。
揔兵卫手持竹刀,伫立于面向房门外走道的屏风旁。圆朝与负责领圆朝进场的正马,想必就在纸门的另一头做准备。此外……
坐在一白翁身旁的与次郎则负责拔除灯芯。每说完一则,便由他趋身上前,自灯笼中拔去一只灯芯。
历经一番绞尽脑汁的推敲,与次郎一行人决定采最简单的法式。
尽览书卷后,除置镜、缚指之外,还找着了诸如置刀以为驱邪、或吊挂旧蚊帐等法式,但到头来,还是采信一白翁的说法,判断这些不过是装神弄鬼的虚招。
只要有盏青灯笼便成了。
虽于此世却不似此世。虽点灯却不见光明。虽非白昼却不似夜晚。虽昏暗但亦非漆黑。如今,此处已成人间与他界、梦幻与现实、幽冥与现世间交叠之秘境。
既非虚构,亦非事实。既非现在,亦非过去。
待一切准备就绪,太阳早已西下。
将百支灯芯悉数点燃后,与次郎立刻自灯前退下。
映照成一片青蓝的房间,随着与次郎硕大蓝影的抖动歪扭摇晃。只见这蓝影逐一自安静就坐、分不出是生是死的众与会者身上轻抚而过。
返回一白翁身边的坐席后。
与次郎隔着灯笼,望向正对面的公房卿。
在朦胧青光下,别说是神情,就连长相也难以明辨。
即便是坐在自己身旁的老人,长相也变得难以辨识。此时在他看来,一白翁活像个一脸皱纹的野蓖坊(注:一种体型如人,但面无五官的妖怪)。
仿佛正是在等待与次郎就坐,此时纸门突然给拉了开来,圆朝在正马引领下入场。
这位身材消瘦、眼上一对深邃的双眼皮、看似有点儿脾气的咄家(注:以口述落语、人情咄、芝居咄、怪谈咄等为业者,亦称落语家),先是将坐垫往旁一拉,方才就坐,接着便彬彬有礼地向大家低头致意。
「全来齐了。」
剑之进说道。
一白翁微微颔首。
「人云世间无鬼神。」
老人突然开口说道。嗓音竟不似往常般嘶哑。
「然,亦有人云世间有鬼神。也云议论鬼神,必将召徕鬼神。今夜,吾等将循往昔之百物语法式,于一夜间述足百则鬼怪故事。老夫乃药研堀隐士一白翁,昔日曾浪迹诸国,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仅能遗世独居。首先,将由老夫起个头,向诸位叙述昔日曾以这双蹒跚老腿亲临、以这对昏花老眼目睹、以这对重听老耳听闻之多则奇闻异事——」
四下一片静寂。
越后小豆洗水溺僧人致死。
击杀八王子野铁炮怪人。
甲斐之白藏主狐幻化为僧训诫猎民。
小冢原之不死狐怪三度死而复生。
伊豆巴之渊舞首事件。
尾张之飞缘魔召唤火气。
淡路岛芝卫门狸为犬所噬。
濑户内之船幽灵震慑藩主。
能登马饲长者吞噬活马。
土佐七人御前肆虐害人。
品川柳女夺取人子杀之。
男鹿冲大鱼岛赤面惠比寿怪谭。
京都帷子辻突现女尸。
摄津天行坊大火焚毁代官所。
远州山男掳人事件。
池袋村蛇冢幽魂肆虐。
老天狗随火柱升天事件。
一白翁以淡淡语气逐一叙述。虽不至于则则骇人,但无一不令人啧啧称奇。
这些故事,与次郎大多曾听说过。
况且,与次郎还知悉其中几则怪谭的真相。虽然一旦了解个中经纬,便能明了一切不过是平凡无奇的诈术。但一旦被当成故事叙述——
可就纷纷成了怪谈了。
一白翁所叙述的最后一则,便是五位鹭化身为女,泛光飞离一事。
也不知是何故,与次郎开始紧张了起来,频频注意公房卿的神色。但别说是脸孔,就连身躯也看不清。
与次郎业已拔除二十来支灯芯。
唯一能听见的声响,仅有衣裳的摩擦声、与微微的咳声。
房内变得益形昏暗。
接下来,轮到了印南。
印南佐以手势动作,叙述了几则采访新闻时遭遇的奇事。
由于内容多半未曾听闻,再加上说者描述得活灵活现,与次郎不禁听得入神,有时还被吓得不寒而栗。
印南说了十五则,与次郎也拔去了十五支灯芯。
房内变得益发黑暗。
此时看来,在座众人已是个个貌似亡者。
亦即,自己看来想必也像个亡者,与次郎心想。
接下来,由鬼原接棒。
叙述的均是取材自江户时代诸多随笔的怪谈。
与次郎——不,想必剑之进亦如是,几乎悉数阅览过这些书卷。因此,十分清楚大抵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
即便如此,聆听时仍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
或许是因鬼原的叙述颇为巧妙,带有热切的抑扬顿挫,但似乎不仅是如此。
此时,仿佛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压迫,房内空间教人感觉十分扭曲。也不知是因房内气氛益形紧绷,抑或空间密度益形浓缩,甚至可能是自己变得益形稀薄,教人连对些微动作也变得异常敏感。仿佛光是坐着,便要教一股气给压扁。
鬼原同样是叙述了十五则。
与次郎也拔除了十五支灯芯。这下,灯芯仅剩下一半。
即便还有一半,房内也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除了灯笼,可说是什么也瞧不着。每个人影都变得一片模糊,个个溶入了青蓝的黑暗中。虽知众人仍端坐不动,但除此之外,一切均已无法判断。众人唯一能瞧见的,唯有坐在灯笼旁的与次郎朦胧的身影。
接下来。
终于轮到圆朝出场。
不过,并未让与会者知道此人便是圆朝。
刻意先藏身密室,待房内被染成一片青蓝后再引领入场,其实是为了不让众人察觉圆朝的身分。戴面具毕竟过于滑稽,故到头来仍安排圆朝以真面目出场。想必无人想到,这名闻天下的名士竟会在这等规模的聚会上现身。即便或许一旦开口,仍有暴露身分之虞,但终究好过招摇入场。倘若事前便知此人是圆朝,或许听者便要心怀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