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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本岛而言,何谓福德?」
看来本岛毫无可能致富——百介原本想补上这么一句,但连忙把话给吞了回去。
「本岛至为贫困,土壤贫瘠、亦无鱼获。不过——」
请瞧,吟藏手指前方说道:
「请瞧那漩涡、那潮汐,不论是流向远洋、流自本土、抑或流于海上,皆将自那海湾流入本岛。为鱼网所捞获者并非鱼获,乃福材是也。」
「何谓福材?」
——是漂流物么?
的确,似乎也有人将海上之漂流物称作惠比寿。据说此说法乃根据远古传说——伊奘诺命与伊奘冉命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蛭子神曾被摆在空穗舟上漂流海面的典故而来。
而蛭子神与惠比寿神被视为同一个神明。
惠比寿即为漂流之神。
根据百介的理解,所有漂流物——包括浮尸在内——均可被称作「惠比寿」。而由于惠比寿为福神,或许正是基于这个典故,才将漂流物称为福材的罢。
「彼等若是将捞起的漂流品略事清理,并将之运至甲兵卫大人之御福藏,便可依福材之价值获赐相应之粮食。」
「粮食——?」
「也就是食物。」
「甲兵卫大人以食物向彼等购买福材?」
「购买——?」
这问题似乎教吟藏大感困惑:
「非也。彼等将为此获赐黑锹众所耕种之谷物,偶尔亦可能获赐剩余的鱼。」
「剩余的鱼?」
本岛为戎神所有——吟藏说道:
「即代表岛上之一切,下至每根草或每粒砂,均为主公所有。凡生长于岛上之农作物、漂流至岛上之物品、乃至生息于岛上之人民,当然均为甲兵卫大人所有。此乃本岛之诫律。」
「诫律——?」
「拜此诫律之赐,吾等方得以存活。」
话毕,吟藏垂下了头。
一切均为甲兵卫所有。
就连岛民们也不过是为岛主的「所有物」——也就是财产?
百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
接下来,恭请贵客参观御福藏,吟藏说道。
「御福藏——?」
「是的。据说今晨有稀世珍宝漂至——主公获报至为欢欣,欲邀贵客一同观赏。」
「稀世珍宝——?」
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想到漂浮于江户水道上的多为水草与垃圾,即便绞尽脑汁再如何努力想,百介还是只能想象到流木一类的东西。
要不,难不成是?
——溺水死者?
料想死尸多半会漂至河岸。
神情恍惚地往来岛上的岛民个个默默不语、有气无力,教百介越看越感厌烦。见着这些人,只会让人干劲全失。
但一股较厌烦更为强烈的怒气亦在百介心中涌现。这令人焦虑的愤怒究竟是从何而来?百介不禁自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怒气并非出自对贫穷的歧视。百介不仅天生厌恶阶级歧视或身分歧视,甚至常对贫民之生活方式心怀强烈的共鸣与憧憬。
前往仓库途中,百介亲眼目击的岛民生活——就百介所知——已可说是最为贫贱的生活。男子们个个衣衫褴褛、形同半裸,不仅眼神空洞,动作亦至为缓慢。动作缓慢多肇因于长期饥馑,可见这些岛民可能都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除了撒网、收网之外,这些人完全无活可干,而且还哪儿也不去,也没有任何期盼,只是日复一日干着同样的活儿。既无娱乐、亦不养生。如此度日,当然只能活得像有气无力的亡魂。百介抬头仰望戎家宝殿。
「岛上大概住有多少人?」
应有约二百五十名,吟藏回答道:
「工匠众共五十名、黑锹众共百名、福扬众亦有百名。」
「那么,宝殿内的人是——?」
「小的所属的世话众共有十名——小的即为世话众头。此外,亦有以维护本岛诫律为职责之奉工众四名,以及夜伽众的姑娘。」
「夜伽——?」
「不论身属何众,只要家中有女,年至十三便须献入闺房,至二十岁时方得下赐。」
「下赐——?」
「是的,意即与某人成婚。」
「噢——」
意即在那之前,每个姑娘都是甲兵卫的妾?如此说来,先前闺房内的所有姑娘,亦均为甲兵卫的——
泄欲工具。
不过,吟藏说道:
「怀了甲兵卫大人骨肉的姑娘可被奉为生母,留居宝殿。而被奉为生母者,将被下赐予世话众。」
「世话众?意即——?」
寿美乃小的之妻,吟藏说道。
「这——?」
不对。
不该这么想。
这座岛并不属于百介所居住的国家,一切都依截然不同的规矩运作。就连这等事——在此地「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名曰寿美的女子并非甲兵卫之妻,不过是为甲兵卫传宗接代的——
「工具」罢了。
而身旁的吟藏也不过是甲兵卫的贴身物品之一。不,包括所有岛民在内,整座岛上的一切均是甲兵卫的财产。因此他……
完全可以恣意妄为。
这下,两人抵达仓库门前。
这是一座门外饰有惠比寿脸孔雕饰的巨大仓库。
乘轿的甲兵卫已抵达仓库门外。抬轿的男子们应该也和吟藏同属世话众罢。除此之外,还有四名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围在轿外,看来应该就是吟藏曾提及的奉工众罢。
此四人之职责为维护诫律,看来性质应与奉行相当。
山冈先生——甲兵卫高喊道:
「你终于来了,进仓瞧瞧本公的财富罢。」
「是——」
「开门。」
奉公众打开了仓库的大门。在哪儿?在哪儿?一下轿,甲兵卫便边问边走进仓库中。
吟藏催百介跟着进去。
奉工众守在门外两旁。
百介只得视线低垂,一张脸背向四人地步入仓库。
抬起头时,百介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液。
仓库内有金、银、玉石、珊瑚、以及各种如梦似幻的宝物。不,不仅如此,还有形形色色的行李、衣裳、饰品,甚至是各类前所未见的珍品,多不胜数的宝藏在房内杂乱无章地堆积如山。
除此之外——
为数惊人的牌位也吸引了百介的目光。
虽然仔细一瞧,发现它们的形状与常见的牌位略有出入,但应是牌位无误。数百片经过加工的木片上写有许多名字,在昏暗的仓库中井然排列。
牌位旁——
还坐着三名颈枷铐首的男子。
只见三人口含猿辔(注:塞于口中防止出声,用以剥夺受害者口部自由)、双手缚背地正坐于石头地板上。
——此三人……
正是仁王三左、快腿贰吉、以及山猫与太——
亦即将百介抛入海中的三名盗贼。
这伙盗贼乘船航向这座岛屿,仅能听认那海流摆布。即使没翻船,也注定要被卷入漩涡流进海湾、冲上岸边。
不过——纵使能安然登陆,看到岛民们活得如此匮乏,根本找不着任何可偷可抢的东西,既无财物可夺,当然也没必要杀人,这伙盗贼只得前往戎家宝殿试试运气。
想必就是这么被逮着的罢。
甲兵卫走向被缚的三名盗贼面前,一一端详过每一个盗贼的长相后,便眼神凶险地朝站在门口的吟藏问道:
「吟藏,这些就是这回『漂至本岛的东西』?」
「是的。」
「那么,就为它们烙印罢。」
遵命,吟藏回道,接着便向门外的下属下了命令,甲兵卫则是依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伙盗贼。不出多久,两名手提一只火钵的世话众、和四名奉公众走进了仓库里。
一名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走到三左面前,世话众旋即朝他递出了火钵。甲兵卫再度朝三左瞪了一眼,开口问道:
「你不想被烙印罢?」
三左两眼瞪得斗大,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从火钵中掏出一支烙铁,只见烙铁尖端还烧得红通通的。
三左一张脸旋即涨得通红。
他剧烈地摇着头,但嘴里毕竟有猿辔堵着,想吭也没办法吭一声,只能呜呜呜地死命呻吟。
「什么?不想?那么,就由本公来为你烙个印罢。」
——烙印?
这下百介终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了。
耳朵里先是听到嘶的一声,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口齿不清的惨叫。
鼻子里也嗅到一股肉类烧焦的臭味。
百介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看到两名奉公众正将火红的烙铁压向三左的额头上,碰上额头时还冒出了一缕黑烟。
抽开烙铁后,这名盗贼的额头已经被烙上了一个鲜红的「戎」字。
「你已经成了本公的财产。到死为止都是本公的财产。」
甲兵卫说道,接着又望向一旁的贰吉。
贰吉先是浑身不住颤抖了好几回,接着又呜地呻吟了一声,旋即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但不出多久就让人给制服了。
不忍再看下去的百介,只得蹙着眉头别过头去。
这回又听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
两名盗贼都成了甲兵卫的财产。
「山冈先生。」
名字被这么一喊,百介感到一阵心惊。
紧接着,又感到一阵恐惧。
「小——小弟……」
百介掩着额头躲向仓库一角。
「请、请饶了小弟罢,小、小弟不过是……」
这下完了。
原本百介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但倘若岛上的一切均为甲兵卫的财产,那么百介自己——
不也成了甲兵卫的财产?
「山冈先生在怕什么?」
甲兵卫一脸讶异地问道。
「请、请不要将小弟烙印。小弟不过是——」
「山冈先生为何说这种怪话?本公哪可能对贵客做这种事儿?」
「贵——贵客?」
甲兵卫两眼圆睁地环视仓库内说道:
「凡漂至本岛的东西,净是本公的财产。」
甲兵卫张开双臂说道:
「不论是金、银、珊瑚。」
接着又转过身子说道:
「抑或是盔甲、小判金币、行李、书画,净是本公的财产。」
甲兵卫一一指着仓库内的收藏,继续说道:
「凡是漂流至本岛者,不分人或物,皆为本公的财产。不过——」
这下甲兵卫伸手指向百介。
「若是走过来的,就是贵客了。是不是?做人总得讲点儿道理。被烙印者,即成为本公的财产,但本公为何要在贵客身上烙印?若是如此,岂不是和盗贼没两样?难道山冈先生以为,我甲兵卫已经老糊涂到连这点儿道理都分不清的程度?」
先生说是不是?甲兵卫问道。
「讲——道理?」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唯有随环流本岛的海流漂流至此的东西,才会被归为甲兵卫的财产。
而出于巧合——纯粹是出于巧合——百介随着自己的决定,凭自己的一双腿沿着那条小径走到了这座岛上。
因此——
——就成了贵客。
海上有一惠比寿岛,
人迹罕至飞鸟难及。
岛上满是金银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