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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成了贵客。
海上有一惠比寿岛,
人迹罕至飞鸟难及。
岛上满是金银珊瑚,
亦不乏财富珠宝。
漂流至此者入仓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死时面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百介忆起了这首阿银所吟唱的歌。
多谢主公开恩——百介叩首回礼道。
这下,一股莫名的恐惧开始在他心中涌现。
甲兵卫和奉公众或许都不会对百介施以任何危害,至少人身安全是有所保障。但正因如此,百介才会感觉到这股无以名状、深不见底的恐惧。
「山冈先生。」
甲兵卫走到百介面前蹲下身子说道:
「先生方才也瞧见了罢?从外界漂流至此者是何其有趣,竟然胆敢开口拒绝,不听从本公的命令。先生说这是奇怪不奇怪?」
「噢——那么,岛民们是如何?」
「岛民们怎么了?」
「岛民们——难道就不会开口拒绝?即便——主公命令他们烙上印……」
「拒绝?为何?为何要拒绝?」
「为何要拒绝?这……」
「先生这番话,本公完全无法理解——」
甲兵卫站起身来说道:
「——若是不想,便会开口拒绝。若未开口拒绝,就代表不会不想。因为不会不想,也就不会拒绝。喂,吟藏。」
是,吟藏应道。
「若要被本公烙印,你会拒绝么?」
「决不拒绝。」
并不会不想?百介惊讶地望向吟藏。
只见吟藏的神情未有一丝动摇。
「为何要拒绝?小的完全无法理解。」
「这……」
「任何人均应奉甲兵卫大人之命行事。若无法达成大人之命,或许感到悲哀、伤痛,但若能顺利达成,便应感到欢喜。因如此能让甲兵卫大人欢喜。故岂能有想或不想之别?这道理——大人难道不明白?」
原来——此地要求的是绝对服从。
不,这算不上是服从。
因为这并非出于强制。
而是「理所当然」。
岛民们毫无受甲兵卫支配的自觉。或许不该说是没这种感觉,而是甚至连这种概念也没有;亦即岛民们根本不懂得强制或服从是怎么一回事儿。若是如此,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认为自己为甲兵卫所榨取。不满或违抗,在这岛上并不存在。若是甲兵卫要他们死,他们一定会立刻从命,乖乖受死——不论情况如何,对岛民们而言,这都是理所当然。故此,打一出生便在此种环境下成长的岛民们,从来没有忤逆甲兵卫的选择。
——就是这点。
百介稍早所感受到的愤懑,应该就是出于对这不合条理的规矩所感觉到的焦虑罢。
岛民们活得如此贫苦。
但——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过的日子是何其悲惨。
没有任何人质疑。没有任何人不满。因为他们原本就缺乏这类情绪。
这座岛已经在这种状态下孤立了百年余。根本没有任何对象可供比较。
岛民们那更甚于倦怠、闭塞感的有气无力态度,或许正是出自没有任何人对这种生活心怀不满的风气。
日子都已经过得如此凄惨了。
大家却不曾感觉艰苦、从未试图抗拒、亦不懂何谓唏嘘。
只不过——百介依然猜不透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好。虽然明确感觉到有哪儿不对劲,但对一切仍无法断言。
就是这点教百介感到焦虑。
也让他倍感愤懑。
若当事人不自觉日子辛苦,未心怀任何不懑,旁观者不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的确是如此。
——不过。
倘若岛民们不曾感觉艰苦、从未试图抗拒、亦不懂何谓唏嘘。那么,理应也不知欢喜、开怀、和快乐为何物。
——若是如此。
这可就称不上幸福了。
百介向吟藏问道:
「可否向吟藏先生请教一件事儿?」
大人直说无妨,吟藏面无表情地回道。
「这座岛上的人——是否『从来不笑』?」
「笑?」
吟藏神色不改地朝奉公众望了一眼,接着才回答:
「本岛严禁嬉笑。」
严禁……
「为何——严禁嬉笑?」
「自古便有此规定,唯有在死时方能嬉笑。」
「死时——」
百介朝甲兵卫望去。
甲兵卫似乎未曾留意百介在说些什么,只是像个孩童般兴味津津地打量着惊惧不已的盗贼们。
奉公众的其中一名说道:「不可嬉笑。」
另外一名接着说道:
「不可点灯。」
此乃本岛之诫律,剩下两名说道。
「岛内一切均为主公所有。」
「主公之命胜过一切。」
「此乃至高无上之诫律是也。」
「若有违诫律,将导致惠比寿之脸孔转红。」
「若脸孔转红,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没错、没错,奉公众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此时,甲兵卫突然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
「这三人究竟想拒绝什么,本公还真是迫不及待想瞧瞧。想必山冈先生也想瞧瞧罢?」甲兵卫望向百介问道。闻言,百介低下了头。
「果然也想瞧瞧是罢?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话毕,戎甲兵卫便转身离去。
【捌】
「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正马说道:
「如此暴政,哪可能不引起暴动?老隐士,在下虽相信老隐士并非吹嘘,但此事实教人难以置信,不知老隐士之陈述是否有夸张之嫌?」
老夫仅依实情陈述,绝无分毫夸张不实。一白翁回答道。
「不过,方才老隐士所提及的黑锹众,这些农民所收成的作物必须悉数上缴戎屋敷?」
「的确是如此。」
这可能么?正马转头望向揔兵卫说道:
「就连五公五民都可被斥为苛政了,住民哪可能不心怀愤懑?若以这种比例收取年贡,只怕任何藩国都要被人民起义推翻。而这座岛竟然——这不就等于是收取十成年贡了么?这种制度,哪可能服人?」
没错,揔兵卫蹭着下巴应和道:
「若将作物悉数上缴,这些百姓们哪可能活得下去?」
「事实上,每人每日均可领受适度之配给。」
「原来如此。那么,工匠们呢?」
「工匠们亦是如此。唯有被唤做福扬众之渔民,才以捞获的物品换取相应的谷物。若是捞到一大箱宝藏,便可换得数量庞大的稗米和谷子了。」
噢,揔兵卫再度蹭起了下巴。涩谷,你怎么看?正马问道。
「我倒认为硬要说起来,这制度或许也不算坏。这座岛不是气候温暖、而且稳定?」
没错,老人回答:
「不仅终年温暧,降雨也适中。到头来,老夫在那座岛上整整滞留了两个月,从未见天候有任何变化。」
「如此说来,应该也没有饥馑或突如其来的天地变异之虞。倘若收成稳定,只要人口无增减,或许均等分配这法子要来得稳当些。」
均等?哪里均等了?正马说道:
「每个人都得忍受那名叫甲兵卫的岛主的榨取哩。哪管下头的百姓们有没有饭吃,这家伙不都同样奢侈度日?」
「这也是不得已。」
剑之进说道。
「有哪里不得已?」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必须划清界线。正马,这并非贫富不均,而是区隔。正因有如此显而易见的区隔,秩序方得以维续。」
「真是如此?你的意思难道是,从前那把人划分为武士、农民、工匠等阶层的方式是正确的?矢作,眼光放远点儿,看看全世界罢。幕府时代已经结束,如今我国已循列强的方式治国,四民已不分贵贱、等而视之。即便贵为士族,如今也仅是徒留勋阶,毫无实权。然而,秩序可曾乱过?」
谁说没乱过?剑之进说道:
「维新前后,社稷难道还不够乱?唉,或许老在异国逍遥度日的你没经历过罢。况且,正马,如今华族(注:依明治二年颁布之旧宪法,授与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贵族之特权身分。于一八八四年起,又加入因对国家有贡献而获颁公、侯、伯、子、男爵位之军人、官吏。后于一九四七年随新宪法之颁布而废止)依然健在,被视为现人神(注:又作荒人神,即以凡人之姿现身人世的神,多指天皇)之陛下也依然高高在上,这些人不是依然过着与平民有别的日子?此等权贵仍须奢华度日,以示与平民有别,但可曾有任何人斥之为榨取?」
没错,异国也有王族,正马说道:
「亦不乏贫富不均。但再怎么说,也不比这座岛上的情况严重。矢作,我并不认为这种制度不好,的确如涩谷所言,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我在意的,是程度问题。」
「程度问题?」
我的意思是,正马端正坐姿说道:
「可记得旧幕府时代,受苛刻年贡压迫的农民们做了些什么?不是起义劫主子之财、就是放弃耕作远走高飞。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被过度榨取,理所当然都要挺身反抗。若为政者之统治手段过于残暴,人民必无法心服,暴政终将被迫修正。若不修正,便将灭亡。这难道不是世间常理?」
老隐士,您说是不是?正马问道。老人点头回答:
「的确是如此。」
「那么,如此暴政竟能统治百年有余——在下当然要感到难以置信。」
有理有理,老人再次点头说道:
「如此推论当然有理。不过,正马先生在年轻时,不是曾旅居异国?」
是的,正马回答。
「那么,请容老夫请教,在洋人眼中,吾等的国家是否有任何扭曲之处?」
「扭曲与拙劣之处可谓多不胜数。不过,当然亦不乏优点——」
瞧你这假洋鬼子说的,剑之进说道:
「日本有哪里扭曲了?」
「不就是因为扭曲,才需要维新的么?就连你干的警察,不也是参照欧美方式建立的制度?全都是学来的罢。」
「胡说八道。」
好了好了,老人调停道:
「正如井地之蛙不知天高地远,游鱼不觉己身游于水中,各国均有缺点,亦有优点,只是身处其中者至难察觉。」
「言下之意可是——岛民们就是如此被教育长大的?」
没错,被与次郎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打从祖先的时代起,戎岛岛民们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生活。对一切毫无质疑,视之为理所当然,打一出生便在如此环境中长大成人。因此只晓得对甲兵卫不可忤逆,若其下令某人受死,此人便应遵从。」
「对死亡亦不抗拒?」
「老夫曾亲眼目睹有人听其命受死。」
真是残酷,太残酷了。揔兵卫说道:
「这诫律什么的——真的彻底到这程度?」
「是的。人人均深信若对诫律有任何不从,岛屿便将湮灭,因此不仅不敢忤逆,甚至不懂忤逆为何物。」
「不懂忤逆为何物?」
「的确不懂。顺带一提,戎岛上并无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