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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如此。
此番纯属假想,棠庵说道:
「毕竟,就连是否真是遭人勒索尚无法确定。方才所言,纯属老夫脑海中所作之一番臆测,毫无任何佐证。若无佐证,听来再有道理的言说也不过是虚构。身为一介学者,实不应仅凭此指点两位如何行事。若不进一步查明——」
「我这就去查。」
又市起身说道。
【肄】
一个暖暖冬日午后,担任冈引的爱宕万三前来造访正在市内巡视的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
眼见平日总是滔滔不绝的万三,这回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志方也不由得忧心了起来。面带这种神情时,万三捎来的通常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怎么了?被如此一问,万三便要求志方能否前往番屋一趟。
万三表示——有个身分不明的伤者被送到了自己这头。由于情况甚是难解,教人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得将其迁往番屋。
小的实不知该如何裁定,万三双颊不住颤抖地说道。
「情况甚是难解——万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首先,若是具身分不明的尸首,尚不难理解,但这下却是个伤者。难道是昏倒路旁,毫无意识?」
「并非昏倒路旁,是个伤者。」
「伤者理应还有意识,只需问出身分姓名不就得了?听取后,便可将之遗至该遣之处。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道是有谁欲取其性命什么的——志方不禁纳闷。若是如此,可就草率不得了。
「并非如此。」
「那就给本官说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是。想必大爷也到过根津信行寺。那儿不是有段陡峭的石阶?」
「本官知道。记得该石阶绵延甚长。」
「那女子——依小的推测,似是武家之妻室或千金,看来似乎是自那石阶上跌落。」
「自石阶上——跌落?」
那石阶,少说也有五十阶。
「是的。总之,也不知是自哪一阶跌下的,正好摔在石阶下头的石子路上,一个碰巧路过的双六贩子见状,连忙上前相救。虽然获救,但这女子脑袋遭受重击,额头都裂了开来,一张脸血流如注。」
「伤得如此严重——」
竟然还救得活?志方说道,万三则是语带含糊地回答:
「没错,见此女满脸鲜血,路旁茶店的老太婆和寺内的小和尚全都赶了过来,先将她给抬进了寺庙里。众人发现此女虽是血流如注,但性命不至堪虞。至此为止,尚属顺利——」
志方心中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看来——似乎是桩麻烦事儿。
「此女就连自个儿的出身、身分,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自其打扮看来,似是正前去扫墓。」
「若是前去扫墓,便代表是个亲人葬于寺内墓园的施主。若是施主,住持理应认得才是。」
「然住持亦表示不识此女。不过,也或许是颜面肿胀,难以辨认所致。」
「颜面肿胀?」
可是撞伤了额头哩,万三蹙眉说道:
「胳臂及两腿仅有跌打小伤,但颜面可就——总之,大爷亲眼见了,便会明白。」
——压根儿不想看人这副模样。
「伤得连颜面都难以辨认?听来的确麻烦——」
「没错。唉,庙方法师也甚是无情。即便认不出是该寺施主,至少也该体现佛祖慈悲。谁知不过照护三日,便表示寺内无法继续收留。」
「这……若是就这么住下不走,当然困扰,但区区三日便要撵人,未免也过于性急。毕竟,此女伤势十分严重不是?」
这——万三略显畏缩地说道:
「其实——此女食量甚是惊人。」
「食量惊人?」
「据和尚所言,此女饭吃得相当多。一大早就要吃个三五碗的,其他时候更不消说。长此以往,只怕寺内米仓都将见底,只得将之劝离,便吩咐当初救助此女的双六贩子将人带走。」
「这贩子——也一直留驻寺内?」
「大爷,世间哪来这种闲人?此人乃一双六贩子,是个有一顿没一顿的穷人。光是出手相救,已属仁至义尽。总之,庙方似是考虑有朝此女忆起过往,或要向恩人致谢,故曾向此双六贩子询问其住处。唉,这双六贩子或许也是贪图谢礼才救了人,岂料竟没能如愿。」
「真正原因,就是为此——?」
「想必——就是为此罢。总之,那双六贩子的住处,是一距小的住处不远的简陋长屋,根本不可能收留外人,尤其是个伤者,更何况还得应付那惊人食量,怎么看都是毫无余力,只得将人送到我这头来。」
「那么,由你来收留不就得了?」
呿,万三以十手敲敲自己脖子说道:
「大爷别说笑话。小的这儿已有祖母、老妈、娃儿共五名,还得身兼二差,自个儿都拮据得自身难保了。」
这志方也能理解。除了某些特定的地回(注14),冈引的日子大多过得甚为贫苦。
「那么,万三。即便得由你收留,想必日子也不至于过长。即便此女伤得再重,若有如此食欲,想必不出几天便可痊愈。如此一来——」
伤就是好不了呀,万三以哭丧的语气说道。
「伤好不了?」
「没错。虽然站是站得起来,疼痛似乎也不严重,但额头的伤就是怎么也好不了。伤口反而裂得愈来愈大。一吩咐此女尽快忆起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好自理生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尤其额头上还顶着斗大的伤口,教人哪狠得下心送客?她现在这模样,入夜后若有谁撞见了,包准要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么说或许刻薄了点儿,但此女如今的模样,活像个骇人的鬼怪似的。活像——额头上又开了张嘴。」
哪可能如此夸张?志方回道。不过是据实以报,万三回答:
「那伤真的好不了,伤口还一天大过一天。」
「这——岂有可能?」
但就是真的碰上了,万三说道:
「而且还会一张一合。活像要答话似的,这保证是千真万确。眼见如此,小的不禁纳闷,该不会是上头那张嘴也要吃东西罢?」
不可怪力乱神,志方怒斥道:
「世间哪可能有这等奇事?」
「唉,小的原先也是如此认为。」
「既然如此认为,便是事实。伤口无法痊愈,应是因庙方治疗欠周,让什么脏东西给跑了进去所致,或许伤口里都化脓了。看来若放任其持续恶化,只怕此女性命堪虞,宜急远送医诊治。只消请个大夫来瞧瞧,不就得了?」
「这小的当然知道。说来或许有失厚道,但小的何尝不想尽快送走这个瘟神?只不过,不仅伤口古怪,此女食量亦不寻常,怎么看都不像个女人家吃得完的份量。故小的判断,普通大夫大概也不知该如何诊治。因此便请来——大爷应该也记得,去年调查睦美屋一案时,在场之本草学者——」
当然记得。
由于该案过程逸离常轨,撰写调书时,志方曾多方听取意见。
「记得该人——名日久濑?」
「没错,正是棠庵先生。想必近邻的密医注定束手无策,小的便邀了此人前来诊治。」
「那位学者与你熟识?」
「哪有可能?小的不过是个瞎起哄的,那位先生可是学识渊博,熟知不少奇闻轶事。打那回起,小的便不时造访那位先生。」
「噢。瞎起哄的,有时也立得了大功。那么,该学者如何论定?」
「这可就——」
在大街上拐了个弯,番屋旋即映入眼帘。大爷请止步,万三喊住了继续走着的志方。
「怎么了?自身番(注15)不就在那头?还要等什么?」
「噢。在见到该女之前——有件事儿得先告知大爷。」
「什么事儿?可是——久濑棠庵的诊治结果?」
「是的。或许伤者不在场时,较适于研议此事。但小的着实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邀其前来此处。」
「此处指的是?」
「正是此处。」
「邀来的,可就是久濑棠庵?」
没错,万三回道,并领着志方走向番屋旁的沟渠。
志方一跟着走进小巷中,立刻见到棠庵伫立于一株毫无生趣的柳树下。先生,我将大爷给请来了,万三说道。
棠庵深深低头致意。
「志方大人。上回承蒙大人关照,特此致谢。」
「先生多礼了,该致谢的应是本官——稍早已经听闻万三略述事由,不过……」
此疾名日头脑唇(注16),棠庵说道。
「头脑唇——意即脑门上长了第二张嘴?」
「正是此意。」
「这、这究竟……」
真有人生得出第二张嘴?
况且——世间真有这等怪病?
「此疾乃人面疮之一种。人面疮属业病,据传乃行止不正招徕之恶报,自古医书便有记载,乃一货真价实之疾病。不仅限于近世之吾国,此病自古便见诸于唐土。」
「病——不是伤?」
「此疾多以伤为发病契机。由于患病者多为性带贪婪、邪险、暴虐、荒淫者,故世间视其为业病。」
「意即罹患此病者,多为心术不正之恶人?」
「多见于心术不正、却不属凶恶之徒,即恶性内蕴而不外显者。举例而言,如无故对世间一切厌烦不已,不知不觉步入邪险者、虽不表露但贪念甚深,仅欲放荡度日者——总之,此类心性人皆有之,但某些人较常人更是强烈。大人说是不是?」
的确不乏此类人。
就连在奉行所内被视为食古不化的志方,自身亦不时起类似邪念。
诸如此类,即为病因,棠庵一脸严肃地说道:
「此类性情,平日深藏心中。此等念头毫不值得褒奖,故愈是刚正者藏得愈深。俗话说物极必反,愈是压抑,便愈易反弹。沸水生蒸汽,若过于强烈,甚至可能将铁瓶重盖喷得老远。事前压抑得愈强,喷出时便可能喷得愈远——」
「棠庵——这道理本官也明白。敢问,这与那头脑唇有何关系?」
恶念可能自伤口喷出,棠庵回答。
「什么样的恶念?」
「此疾生于膝或肩者,称为人面疮,亦作人面疽。万治年间,曾有某膝生一口者至江户就医之记载。据载此人原为一庄稼汉,某日因争执殴打其父,过程中跌伤膝盖,后于伤口生一恶疮,据传——此疮不时讨食果腹,若未能进食便痛苦难当——」
「膝、膝盖上的伤口,也能说话?」
「没错。说的即是深藏心中之欲念。问及因何与父相争,此庄稼汉端出诸多理由狡辩开脱,但其心性深藏贪念,此贪念将膝伤幻化为口,不仅能言语,还能……」
「不仅能言语,这伤——还能进食?」
伤口竟能言语、进食?如此荒诞无稽,岂足采信?
「此人面疮之说,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但先生所言即便属实——如此怪病,必属罕见。何况今回之伤乃于额上,与此说不尽相同。」
「正是因此,现于颈部以上者并不以人面疮称之——」
而称之为头脑唇,棠庵回答道。
「额、额头上也生得出一张嘴?」
「当然生得出。又因其生于头上,故较生于四肢上者更擅言语。」
「更、更擅言语?」
闻言——志方惊讶得两眼圆睁。
并朝万三瞄了一眼。
只见万三默默不语,一脸仿佛饮下苦茶的神情。
「本官从未听闻额、额上也能生此怪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