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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不会是碰上钓瓶卸(注50)的妖怪了吧?又市嘲讽道。难不成你是两眼生疮了?林藏却双颊不住痉挛地回道。
「除了这株树哪还有什么?倒是挂在树枝下头的究竟是——?」
「林藏。」
仲藏突然插嘴问道:
「你该不会瞧见有谁自缢了罢?」
「自缢——?」
一行人这才发现,吊在树枝上的似乎是条腰带。
「混、混帐东西,此话可当真?」
当然当真,林藏缩起脖子回答:
「当时我浑身是汗地拉着这东西,行经此处时,突然瞧见那上头吊着个人影——」
「你这混帐,瞧见这种事儿怎不及早说?现在哪还顾得及扶起那棺桶?喂,林藏,那上吊的家伙上哪儿去了?」
「上哪儿去——这我哪知道?我正是惊见那人影吊在树上,急着把人救下才给绊倒的。又市,我可是为了救人一命,而不是为了成全那家伙上西天而拉他两腿一把,谁知竟换来你一顿臭骂。还真是好心没好报呀。」
「救人一命?瞧你说的。但打与咱们碰头起,你却只顾着照料这大得吓人的棺桶。桶子里的人死都死了,难道分不清死的活的孰者重要?还是你只顾慌慌张张的,没来得及把人救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给吊死了?若是如此,你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看来这下还得再多埋一具遗骸哩。」
「为何非得埋了人家?这不就成了活埋了么?」
「若还活着,当然成了活埋,但人不都死了——?」
「还活着哩,就在树林里头。」
「在树林里头?」
不过是有点儿意志消沉罢了,林藏噘嘴说道:
「我抢在上吊前将人给托住,当然还活着。正是为此,才教大八给翻进了沟里,就连桶子都给倒了。这下我还能怎么办?总之先将人给抱下,发现也没什么伤势。虽然小命是保住了,但这人仍一味哭着求死,我忙还能怎么帮?只好将人给放一旁了。难不成还得安慰人家一番?我可是忙得很,还累得筋疲力尽。长耳大爷说的没错,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这一切,还不都是这夜半时分在这种鬼地方寻死的姑娘给害的?该安慰的人应该是我。教人救了一命,却连一句感激话也没说,眼见救命恩人碰上困难,也没帮半点儿忙。既然如此,我又何须照顾这姑娘?」
「姑娘——是个女人家?」
又市回过头,再次抬头朝树上仰望。真是麻烦,长耳嘀嘀咕咕地登上土堤,走到树后头时突然高声惊呼: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呀。喂阿又,这下可不得了了。」
仲藏先将灯笼朝自己脸上一照,接着又将火光移向树后喊道——
你瞧,这不是阿叶么?
「阿——阿叶?」
「你认得这姑娘?」
「有谁不认得?这姑娘可是——喂,阿叶,你没事儿吧?振作点儿,起得了身么?喂阿又,还在那头发什么愣?快过来帮个忙。」
又市依然惊讶得浑身僵硬。
真是拿你没辄,长耳朝又市瞥了一眼说道,接着便径自伸手拉起坐卧树下的女人——也就是阿叶,并牵着她步下了土堤。
没错,的确是阿叶。
只见她面无血色。
但或许是仅凭黯淡月光、与微弱的灯笼烛火映照使然。
阿叶环抱双盾,身子不住打颤。
虽是个热得教人发汗的秋夜。
她看来却活像冻僵了似的。
出了什么事儿?又市问道。一直是这模样,林藏回答:
「否则我哪可能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可没在问你。阿叶,是我呀,我是又市。」
「阿——阿又大爷。」
阿叶原本飘移不定的双眼在刹那间凝视着又市,接着又垂下了视线。
「喂阿又,先别急着问话。缘由谁都想知道,但也别这么不通人情。瞧她都给逼到自缢寻死了,想必是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儿。」
「可是和音吉——」
可是和音吉起了冲突?又市问道。
或许起冲突反而是好事儿哩。
不,又市这问题似乎给了阿叶不小的刺激,只见她激动地抬起头来否定道。
「不是起了冲突?」
「音吉大爷他——死了。」
死了?原本站在一旁观望的角助不由得高声惊呼,旋即问道:
「喂,你口中的音吉,可就是睦美屋的赘婿音吉?音吉他——死了?」
听见角助如此质问,阿叶的神情益发悲怆。
真的死了?角助一脸惊讶地问道:
「阿叶,难不成是你将他给——」
将他给杀了?仲藏直摇着阿叶肩头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该不会是为这情郎鞠躬尽瘁,被迫数度下海供养他,到头来忍无可忍,一时盛怒下了毒手罢?但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情郎而懊悔难当,便决定追随情郎下黄泉……」
「瞧你胡说个什么劲儿?」
又市打断了长耳这番滔滔不绝的臆测:
「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究竟是……?」
「不、不是奴家下的手。音、音吉大爷他——」
「音吉他是怎么了?你为何要自缢寻短?」
别逼人逼得这么急,林藏握住又市的胳臂制止道。少罗唆,给我滚一边儿去,又市怒斥道,将林藏的手一把挥开。
「因——因为奴家……」
「噢,咱们都知道,你不是个会犯下杀人这种滔天大罪的姑娘。」
「因为——奴家杀了人。」
「什么?难不成音吉果真是教你给……?」
「不。奴家是——奴家是将睦美屋的店东夫人给杀了。」
你杀了阿元夫人?角助惊讶地问道:
「音、音吉和阿元两人都死了?」
「你这家伙老在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儿?角助,难不成你们阎魔屋与睦美屋之间有什么生意?抑或——?」
话及至此,长耳闭上了嘴。
我说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又市斜眼瞄着仲藏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垂下头去,低声说道:
「今晚,店东夫人突然将奴家唤了过去——店东夫人与音吉大爷,平时都待在主屋外的小屋内——奴家一到小屋,便看见音吉大爷仰躺在地上——脸还教一团被褥给捂着。」
「教被褥给捂着?」
「是的。接下来,店东夫人就怒斥奴家:你瞧,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给害的——」
「此言何意?」
「奴家也不懂。紧接着,店东夫人便突然掏出一把菜刀冲向奴家。奴——奴家教这举动给吓得……」
阿叶静静地伸出左手。
只见她指尖微微颤抖,指背上还有道刀痕。就着灯火仔细打量,一行人这才发现她的衣裳也被划得残破不堪,上头还沾有黑色的血渍。
「奴家使劲挣扎,回过神来,才发现店东夫人已经——」
一肚子血倒卧在地了,阿叶说道。
「而且菜刀还握在奴家手上——奴家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便离开了店家,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条大河旁时,原本打算投河自尽——但就是提不出这个胆儿,只好一味朝没有人烟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便——」
话及至此,阿叶抬头仰望巨木。
「弑主可是滔天大罪呀。」
林藏低声说道。
瞧你这蠢才说的,又市怒斥道:
「这哪叫弑主?阿叶既非睦美屋的伙计,亦非睦美屋买来的奴婢,不过是在那儿寄宿罢了。你说是不是?」
「或许不是——但毕竟是杀了人呀。」
你这蠢才,还不给我住嘴?又市闻言勃然大怒,仲藏连忙制止道:
「阿又,稍安勿躁。这卖吉祥货的家伙说的没错。阿叶,可知这下睦美屋是怎么了?接连出了两条人命——」
奴家也不晓得,阿叶回答:
「除非是被唤去,否则不论是店内伙计、还是买来的姑娘,平素均不敢踏足店东夫人和音吉大爷所在的小屋——因此,或许尚未有人察觉……」
「那么……」
「你在那么个什么劲?阿又,你该不会是想助她脱逃罢?」
「倘若尚未有人察觉……」
不妨趁夜……
「阿又,你这是在打什么傻主意?哪管是助她藏匿抑或助她脱逃,保证都行不通。待天一亮,店内众人就要发现出了人命。你想想,出了两条人命,阿叶又消失无踪,如此脱逃,不就等同于坦承人是自己杀的?如此一来,官府保证立刻下令通缉。」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阿又,可别小看奉行所呀。况且她还能往哪儿逃?区区一介弱女子,哪有办法逃多远?难不成你打算陪同她一道逃?」
「噢,要逃就逃罢。咱们可以立刻张罗一艘小船循水路逃,亦可考虑入山藏匿,总之,能往哪儿逃就往哪儿逃。」
说什么蠢话,仲藏怒斥道:
「你这是什么蠢点子?」
「蠢点子——?」
只要能奏效,点子蠢又有什么不对?又市反驳道。毛头小子,少诡辩点儿成不成?长耳高声一喝:
「阿又,别再编些教人笑掉大牙的蠢故事了。该不会是老包着那头巾,把你的脑袋给蒸熟了罢?先给我冷静冷静,别径自说些意气用事的傻话。你以为自己算哪根葱?你以为自己是阿叶的什么人?多少也该——」
考虑考虑阿叶的心境罢,长耳抚弄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的心境——」
「没错。她可曾说过想往哪儿逃?阿叶可是一心寻死,方才还试着在这株树上自缢哩。她这心境,你这毛头小子非但没设身处地关切过分毫,还净出些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的馊主意。」
又市望向阿叶纤瘦的双肩。
只见她一对肩膀至今仍颤抖个不停。
「可、可是,长耳的,阿叶她——对音吉或许曾眷恋不已,不不,说不定至今仍有眷恋之情。总之这都不打紧了。受人哄骗、卖身供养,都是阿叶自个儿的自由,不关咱们的事儿。但这回的事儿可不同。教人一再转卖,到头来还阴错阳差地杀了人,若就此伏法——可就万事休矣。若被逮着了,包准是枭首之刑。难道咱们甘心眼睁睁地任她遭逢这等处置?」
阿叶,你难道就甘心如此?又市问道。
阿叶只是默默不语。林藏朝阿叶低垂的脸孔窥探了一眼,接着说道:
「唉。哪管是阴错阳差还是什么的,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我说阿又呀,我也欠你一点儿人情,想来也该帮你一点儿忙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
都不认为你能逃得成,林藏说道。
「若是先逃脱后就逮,的确是死路一条。话虽如此,阿叶姑娘,我也不认为就这般情形,你杀人就非得偿命不可。既已有一死的觉悟,或许你不妨考虑将来龙去脉据实解释,求官府发个慈悲,从轻发落。」
「求官府发个慈悲?姓林的,你打何时开始变得这么爱痴人说梦?世事哪可能如此美好?这儿可是人人精打细算的江户城,你还以为可能碰上以人情裁案的乡下代官(注51)?这年头光是偷个五两,脑袋瓜子就要落地。此案即便不是死罪,也不是叩几个头儿就能了事的。阿叶她可是——」
别说了,阿叶浑身无力地垮了下去,又市连忙将她一把托住。
只感觉到由她身子传来的阵阵颤抖。
「阿又,你也太多管闲事了。」
长耳说道:
「这不叫多管闲事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