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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四阿哥起了床,多年来的规矩,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点起身,站在屋中神采奕奕。武宁顶着两只大大的熊猫眼要挣扎着跟着起来服侍,被四阿哥按回了床上,说是只让宫女伺候便得了。
武宁乐得清闲,迷迷糊糊地又钻进了被子里,四阿哥见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他本也是年轻人,平素在外面冷面惯了,在武宁面前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过去欲掀起被子,武宁惊叫一声,抬手死死捂住被口,四阿哥哈哈大笑。武宁在他的笑声中满头瀑布汗,最后默默出口化作了有气无力的一句:“爷,妾身怕冷呀。”。
四阿哥一怔,疑惑道:“这天气……很冷么?”,他幼年时在宫中中过暑,故此特别怕热。武宁自然不知这一层,极委屈地翻了个身子,又嘀咕道:“这里也没天气预报看,不知道现在早上有几度了。”。
四阿哥若有所思地出了屋,站在堂上,身板挺直,几个宫女前前后后地围绕伺候着他漱口、洗脸,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麻麻利利,苏培盛早已经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候着接四爷。
四阿哥漱完口,接过递上来的热帕子,随意擦了擦口唇,一边道:“苏培盛!”。
苏培盛迅速上前道:“奴才在!”。
“上次府里来的那西洋玩意儿,能知冷热炎凉的,叫什么来着?”四阿哥抬手比划了一下,做了个上下的动作。
苏培盛一侧头,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凑近一步道:“爷说的可是‘通天气表’?”。
四阿哥抬起左手,去理右边袖口上一道皱痕,眼皮也不抬地点点头道:“洋人的奇巧东西,名字倒是难记,一共几个来着?”。
苏培盛想了想,小心翼翼哈着腰道:“府里一共是三个,爷这里一个,福晋那儿一个,还有一个在库房。”。
他揣度着四阿哥的脸色,心里道:还是武格格厉害!最近一转性子,四爷往这儿跑得越发勤了,照这样的趋势下去,还用问?明年年底估计府上又要添一位小阿哥或是小格格了!
不过这武格格也是,既然会有现在的情形,何必当时刚进府时整天冷着脸呢?
生生地把四爷拒人于千里之外,着实让人不解!
这府里的主子们,哪一个不是花尽了心思想分得四爷的一点宠爱,沾染一点雨露呢?
苏培盛在心里摇了摇头。主子们的心思,奴才不能妄加揣测,又不得不暗自揣测。
凡事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四阿哥停顿下手上的动作,略一思索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偏偏紧俏得很,回头你差人去库房,找着给你武主子送来,就让她放在屋里。”。
苏培盛连连答应着,四阿哥又发话了:“另外让人用象牙雕刻透花做些香袋来。两面盖;透地糊纱;中间盛上香,香袋边不必做挑出去的丝子挂络;底下要钟形;上边要宝盖形;中间或连环、方胜俱可。也送到你武主子这里来。”。
苏培盛被这长篇大论说得一愣,亏得他记性极好,脑子转得又快,当即点头道:“奴才这就去办,爷放心。”,说着将方才那香袋的要求在心里复述了一遍。
四阿哥抬脚要走,听见苏培盛最后那句“放心。”,似笑非笑地看了苏培盛一眼,苏培盛也正抬眼望向他,眼光一撞,赶紧躬身让在一边。四阿哥大步出去了。苏培盛连忙跟上,心里直犯嘀咕:香袋!香袋?这秋冬时节,眼瞅着就是天寒地冻了,四爷这是哪门子的心血来潮?
苏培盛直接叫来了下面的小太监小喜子去办“通天气表”这件事了。
小喜子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又无法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跑去了正院。福晋正站在桌案前画画,听着小喜子进来,还以为是四爷来了,忙放下笔迎接。小喜子笑眉笑眼地跟福晋把话一说,福晋脸色暗了暗,没说什么,让嬷嬷自带着小喜子去开了库房。
库房里刚刚整顿过一次,尚有些珍奇物事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卷轴锦盒满地都是,小喜子不敢多看,低眉顺眼地跟着嬷嬷进了东边房。
这间房没有窗户,采光全靠灯具,西南墙角处一个好大的柏木货柜上放着的尽是西洋玩意儿,嬷嬷开了货柜,小喜子便见那柜子最上面一层搁置着一只红色的锦缎小盒子,小盒子中间微微拱起,绸缎面甚是精致,象牙扣子紧紧地咬着口缝,整个盒子约莫儿臂长短,那嬷嬷身材发福,个头不高,横向有余,纵向不足。小盒子又摆得高,她略略踮脚,甚为吃力,小喜子赶紧道:“这儿有灰,别沾上了嬷嬷您的衣裳,让小喜子来。”,说着挽起袖口,够了那只小盒子下来,笑着对嬷嬷道:“劳您的驾,多谢啦!”。
两人出了库房,又顺着原路回了福晋正院里,小喜子规规矩矩地和福晋报过了,这才告退,眼见着小喜子捧着“通天气表”走了,嬷嬷站在福晋身后,面上看着并无多大情绪,一开口便漏了气急败坏的意思:“福晋……”。
福晋微微抬手道:“让我画完。”,说着,提笔欲画,那嬷嬷再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恕奴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奴才是看着福晋长大的,知道福晋本就不是个爱和人争的性子,可是……”。
福晋嘴角微微翘起,眼光流转,望向嬷嬷,半晌淡淡道:“不过就是个通天气表,怎么就草木皆兵了呢?”。
她说这话时,眼光冷棱棱地扫过屋里众仆妇,她年纪虽轻,然而举手投足自有股气势,众人被她看到时,都不由自主低下头去。一时屋中静寂无声。
嬷嬷还想说什么,福晋已经俯身挥毫。
桌案上是一幅仕女图,绢本设色,图上水纹脉脉,莲叶田田,那莲花画得活灵活现,便似透过画纸就闻到了莲花的清香味一般,两艘小船驶在莲叶间,船上各有几个盛装仕女,打头一个蓝衣白裙的女子素手纤纤,撑着竹篙站在船头,另几人坐着谈笑风生。
一个年龄较轻的女子满脸娇憨之态,伸手很是吃力地去够那莲叶中的一支莲,她身边另一个一个红衣女子容颜淡雅,一副沉静之态,侧头望向远处天际,一轮红日正从重峦叠嶂之处喷薄而出。
福晋此画本是仿着供奉内廷的画家焦秉贞的仕女图。焦秉贞此人常与西方教士相伴,熟悉西画技法,擅长肖像画,他的肖像画全部用的都是西洋烘染法。
所谓“烘染”,即是指不用墨骨,而直接渲染皴擦而成。因着四阿哥夸赞过西洋画技法别有一番好处,福晋暗暗记在了心中。
宫女朔雪过来换颜料,“呀”了一声,指着那船上红衣女子道:“多像武格格!”,说完猛地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变了,惴惴不安地瞅着福晋。
福晋面上倒是无波无澜,淡淡道:“本来还没觉着,听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像。”,又侧头看了看,淡笑道:“有六七分像,你看呢?”。
朔雪已经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嗫嚅着只道:“福晋……”。
她话音刚落,便见福晋执笔之手微微颤抖,竟是不可抑制。那笔上一点朱砂,殷红如血,点在那红衣女子脸上,力透纸背,画纸被颜料重重一透,竟然破了。
第18章 歌人
北地冬天来得早,转瞬入了冬,白昼一日比一日短。
这一天,天色阴了半日,中午的时候,终于下起了碎雪,这雪不似北地大雪,倒似江南雨,云端轻素,漠漠飞花,静谧而安静。偶有从屋檐下走过的人,那碎雪便声色不动地落进人脖子里,化成冰水蜿蜒,寒凉入骨。
武格格居处的院子里,满地湿滑,风一起便刮起一阵薄雾般的碎雪沫子,东南角上武宁的厢房里,连摆了两个火盆子,才算驱走六七分寒意。炭火燃烧得噼啪有声,武宁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正是在写着日记。
珠棋走到火盆子边上,蹲下身烘了烘手,挽起袖口,刚要拿火钳子拨火,正好一个纸团子不轻不重地从桌上扔了下来,正落在她眼前。珠棋“哎呦”一声,见那纸团揉得并不严实,伸手捡起来,慢慢伸展开来,满纸墨汁淋漓,便抬头对武宁笑道:“主子,这张不是写得挺好的么?”。
武宁撇了撇嘴角,闷闷道:“字太丑。”。
珠棋又将那纸拿在手中看了看,方才起身,直起腰笑道:“奴才原是不懂这些的,不过主子从今日早起,已经写了半日啦,还是歇息歇息,莫要累花了眼睛。”。
武宁心不在焉答应了一声,视线并未从那宣纸上离开,右手笔意一滞,见那毫尖上浓墨郁结不开,便伸手拿起砚滴给砚台加水。
那砚滴是宜兴窑紫砂,做成桃花式样,连枝带叶,栩栩如生,桃花花萼为腹,中可储水,白砂泥为胎。顶端的进水孔以粉色桃花花蕊掩盖,极是工巧,武宁加了水,忍不住拿在手上细细把玩了一会儿,道:“这花儿做的真是美!”说着转脸望向窗外,那窗外此刻雪势已经大了,满天的雪沫簌簌而下。
武宁收回视线道:“若要真正看到桃花,又得等到明年了。”。
珠棋笑道:“主子若是喜欢,不妨挑几匹宫纱来做些桃花样子的鬓花,也好打发时光。昨儿四爷才赏了红青缎、香色缎、万福金红青缎、洒金藕色缎各一匹,主子挑着边角料子做一些?奴才想着,同一匹布裁下的,将来童衣裳颜色定然好相配。”
武宁想了想道:“也好,你且去备下。”,正说话间,清明在外面道请主子用膳。
因着十三阿哥生日将在四阿哥府里举行,福晋这段时间甚是忙碌,便免了各院子的请安,武宁早上睡了懒觉,早膳进得迟,腹中并不饥饿,便提声道:“你简单拿几样,我在这里稍稍吃点就是。”。
清明答应着起去了,不多时,带了几个宫女端着膳食进来,支起了一张四足低矮的搭链式黄花梨漆面雕西蕃莲花画桌,两侧均对置抽屉,,武宁见那矮桌一侧外边窄窄的皮条线上掉了些漆,是经常使用的样子,便伸手摩挲了一下桌面。
清明误会了,忙道:“奴才已经让她们仔细擦过了,主子请放心。”。又将一套外酱釉内粉彩杏花春雨工笔画纹碗碟放在矮桌上,一一摆好,那碗碟是一直被温着的,此时捧在手上,温度正好,暖意怡人。
武宁不大爱吃正餐,倒是极爱吃点心。
膳房也知道这位武主子的口味。
武宁见其中有一碟自己爱吃的沙琪玛,不由得眼前一亮,那沙琪玛色泽米黄,看着便是酥松绵软的样子,切成一口一个的大小形状,码成花瓣形状排列在粉彩喜鹊登梅盘中,那枝头黄梅衬托着黑白相间的喜鹊,与沙琪玛配在一起,看着令人更有食欲。
武宁食指大动,连连拈了好几块沙琪玛送入口中,只觉得入口即化,一阵蜂蜜的香甜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珠棋见她吃了好几块,忍不住道:“主子,这东西太甜,仔细别牙疼。”。
武宁又转开筷子,见另一盘中放着七八个小小的秈米饭卷、饭卷儿不过双指粗细,个个捏得松紧恰当,因着加了猪油黏合,无一粒米掉出来,外面包着层紫菜皮儿,里面是米饭加白面混和而成。
武宁随意吃了几个,原来口味是有甜有咸。咸的加的是花椒盐与五香椒盐;甜的加枣泥、豆沙、松子、核桃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