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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叫一声,将这冥鞋扔向门后。
我想大喊“来人呀”,可嘴张得很大,喉咙里却像憋了气似的发不出声音。
我决定离开墓园了。
我想很多人都没体会过神经快要崩溃的感觉,我认为那比濒死体验还要可怕。
昨天后半夜发生在我屋里的事,所有的人都被我的号叫惊动了。
可是,我并没有得到同情和帮助,相反,这离奇的事让我受到了若干怀疑和指责。
首先是杨胡子,他拿起那只鞋看了看说,唔,你刚才去坟地,是不是在那座新坟边嘻哈打笑了,或者,屁股坐在了那墓碑上?所以死去的人要用这个方式来警告你。
我急忙声明我在新坟旁绝无任何不恭的行为,并要哑巴给我作证。
杨胡子将头转向哑巴,哑巴便“啊啊”地叫着又比划,我不知他表达的什么意思,总之杨胡子仍然认为我是罪有应得。
这时周妈接过那只可怕的鞋看了看说,唔,这事与新坟里葬的那个老头儿无关,看这鞋的尺码和样式,是一只女鞋。
说到这里,周妈盯着我看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给你那个女朋友烧纸了?坐飞机掉下来,够惨的了,你若不常烧点纸去,她当然会来找你的。
我一时有口难辩,总之我一下子成了个负心的人。
这时,站在我屋里的冯诗人说话了。
他指着我插在瓶子里的那枝小黄花说,你这花是哪来的,坟上摘来的是不是?可这坟地里,除了我未婚妻的坟上,哪里有这种花?那是我种下的,你去摘了,活该受惩罚。
我急着表明我一点儿不知情,这花是哑巴给我摘来的,冯诗人却难消怨气,愤愤地说,哼,哑巴,哑巴懂什么?还不是你叫他去摘的。
在对我的一片质疑和指责声中,只有叶子没有说话,并向我投过来同情的眼光。
人都散去以后,我正想将那只可怕的鞋扔出窗外去,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走过去一看,一张纸条从门下的缝里塞了进来。
我捡起这纸条到灯下细看,上面写着“凶多吉少,不如归去”几个字,字体娟秀,一定是叶子在提示我了。
是的,不如归去,这个提示使我像夜里的迷路人看见北斗一样松了一口气。
我望着扔在地上的那只冥鞋,而且是女鞋,它的来历这里的人也许都没讲对。
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紫花的亡魂在作祟。
她在车上就告诉我不要留在这里,后来又在半夜打电话到这里来找我。
可是我一意孤行,她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让我离开这里了。
我又看了看那张从门下塞进来的纸条,这几个字是叶子所写还是紫花所写,竟让我一时难以确定了。
我开始做离开这里的准备。
首先,我应该将那枝快要枯萎的小黄花归还到那坟上去才对。
我把哑巴叫到房里,将花拿给他,让他带走,并用双手给他比划坟的形状。
哑巴却拖着我,意思是我也要去才行。
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便去保管室拿了三炷香,带着花和哑巴一起去坟地了。
那座坟也在后山,在正午的阳光下,这里的坟堆比前山还要多,举目望去,有一座坟堆上果然开满这种小黄花。
我将带来的这枝花还回了花丛中,然后在坟前插上三炷香点上。
这时,我发现冯诗人正在不远处徘徊,我想从今后他也不会再怪罪我了。
接下来,我应该将叶子借给我的那本书还给她。
想到就要和她道别,我不禁生出满心的惆怅。
这个在夜里穿着猩红色睡衣描眉的高贵女子,这个在院门开处一身淳朴的乡间妹子,这个被疾驶而来的汽车惊吓出病来的弱女子,这个和我牵着手在坟丛中徜徉的神秘女子,我就要别她而去了。
我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说服她和我一起走,怎样?这办法太好了,带了她出去,既能和她一直在一起,又可以让她讲出这里的全部秘密。
比如,冯诗人当初在坟前究竟是真死还是还魂,他在半夜和未婚妻聚会是否仅仅是他的幻觉;周妈去西河镇买菜,为何能在半小时内满载而归;哑巴的哑,究竟是来墓地之前还是来了之后;当然,更重要的是杨胡子,他怕那个八岁小孩的坟,我觉得极不正常。
我刚到这里时,看见他从坟地里挖回了一根绊脚的青藤,并让周妈把这藤塞进灶里烧了,那个狠劲,当时就让我感到异样;事后周妈对我讲过,那藤就是从小孩坟边长出来的。
我以我在报社接触过众多人和事的经验,感觉到这里面存在着谋杀。
最大的可能是,十年前,那个叫袁燕洁的单身母亲带了孩子来这里参加亲戚或朋友的葬礼,而杨胡子这个孤老头因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便把八岁的姚磊磊引诱到屋里关了起来。
可事后杨胡子怎么也驯服不了这个城里的孩子,又怕事情败露,便把这孩子杀了。
不久后,孩子的母亲或另外的人在这附近的山沟里发现了孩子的尸体,悲伤欲绝的母亲便把这孩子葬在了这里。
不管小鬼是否特灵特厉害,杨胡子都会从此留下恐惧的病根。
我的这一推测极有可能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
因此,我要离开这里,还非得将叶子带走不可,她已在这里待了一年多,极有可能已知道其中的凶险,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主意已定,我便在这天夜里带着还叶子的书上阁楼去了。
我是在杨胡子他们都睡下一会儿之后溜出门来的,我赤着脚上楼梯,到了叶子门前时才将鞋穿上。
我轻轻敲门,压低嗓子叫“叶子”。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我立即将一个手指竖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声张。
她疑惑地看着我,却并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
我一急硬挤了进去,反身关上门后才低声说,我又不是鬼,进屋来不会吃了你的。
她说,有什么事?我将书递给她说,还你这书,另外,我还有事给你讲。
我走进屋里时,立刻被一种温馨的气息所包围。
她的床被一顶粉色的尼龙蚊帐罩着,桌上亮着台灯,很多书,占据了桌子的一大半。
她穿着尖领白衬衣,下面是蓝色的长裤,与白天的村姑打扮相比,此刻的她又像是一个学生妹了。
不过我注意到她的蚊帐里有一团红色的东西,一定是那件睡衣了。
刚才她迟迟才来开门,想来是刚把睡衣换掉。
她并不叫我坐,显然是不愿我在这屋里久留。
可我却一下子被这屋里的气息搞迷糊了,一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只顾吸着满屋的温馨,其中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
我走到桌前去看那些书,除古今中外的小说外,有四本大书引人注目,那是《中国通史》。
她走过来,直视着我说,有什么事,赶快说吧,我还要休息呢。
我愣了一下,似乎在她的问话中才清醒过来。
我说,我要走了。
她问什么时候,我说明天一大早。
我还没给杨胡子讲,不过也不想给他讲了。
这种职也说不上什么辞不辞的。
我想悄悄地一走了之就是。
听了我的话,她平静地说,走吧,走了好。
守墓这事,谁也干不久的。
这里除了杨胡子外,每隔几年就要换一茬人。
现在,周妈在这里干了快五年,哑巴待了三年多,冯诗人两年多,我待了一年多,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这批人又都会走掉的。
叶子的话让我大喜,我立即说,何必还要等些时间呢,明早你和我一起走,行吗?
她立即摇头,不不,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
我恳求道,跟我走吧,到省城里去,我保证帮你找一份满意的工作。
她便问,你来这里之前,在省城做什么事?
我差点说出我的非凡经历和记者身份,但我忍住了,在她没跟着我走出这里之前,我绝不能暴露自己。
我说,来这之前,我在省城的一家肿瘤医院,搞办公室工作,负责迎来送往,还写点工作总结汇报材料什么的。
我的这段自我介绍和以前对杨胡子讲过的一模一样,想来不会有什么破绽。
她“哦”了一声后说,好,在医院做事不错的。
你走吧,明早我就不送你了。
她的语气平静但态度坚决,这让我非常失望。
我看着她说,我走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她说,不知道。
或许几年后我们还能见面,但这说不准。
我说,到时怎样找你?
她突然嫣然一笑说,怎样找我?出门向东南方三十里,住有一人家,家有一女……
我也笑了,叶子念的是《聊斋志异》中的一段叙述,加上她的嫣然一笑,好像她正在装扮东南方向的那个狐狸精似的。
这天晚上,我说服叶子和我一起走的计划没能实现,最后在她的嬉戏中,竟连道别的惆怅也没有了。
尤其是她的嫣然一笑,这是我到墓后看见她的最迷人的一笑,我突然觉得我作出离开这里的决定太没有道理。
我看着她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凶多吉少,不如留下,你说对不对?
她立即沉下脸来说,这,你自己拿主意吧。
她的话刚完,突然有“叭”的一声响从房里的洗手间传来,我惊了一下,两步就走进了洗手间去察看。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木桶的边沿上搭着一条毛巾,空气中还残留着水蒸气和好闻的香味。
潮湿的地砖上,一瓶浴液已从墙角的架上滑落下来。
叶子已跟了过来,一边将我往外拉,一边说,没什么事的,不过是瓶子掉下来了。
我回到屋里,还吸着鼻子说,好香啊。
她便说,你闻到什么香?那里面可是吊死过一个女孩的。
据说多年前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在这里做守墓人,可不久后就在这洗手间里上吊自杀了。
我浑身一震,有点哆嗦地说,是,是吗?这太,太可怕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辗转难眠。
天亮前还做了一个噩梦,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再提那梦中的情景。
我意识到我正在险境中身负重任,而我竟想逃跑,这简直是给我曾经服役过的特种兵部队抹黑。
天刚亮我就起床了。
院子里很湿,还有些发亮的水洼,小楼周围的树木也是湿漉漉的。
显然,昨夜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雨,这使早晨的天空像被洗过一样干净。
这里的人都还没起床,我开了院门,沿石阶走下去,不过我并没有走向通往西河镇的那条路,而是上了坟山。
太阳已冒出半个头,有万道金光射向这无尽的坟堆与墓碑。
我举手扩胸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新鲜得很,死人与活人都平等地开始了新的一天。
我突然想到吊死在叶子屋里的那个女孩,她也葬在这里吗?如果她能从坟里出来,告诉我她在这里的遭遇就好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一个重大的醒悟,死去的女孩也许就是叶子的姐姐吧。
叶子来这里做守墓人,其实是想弄清她姐姐死亡的真相。
因为,自称是山里妹子的叶子,其真实身份正在被我慢慢揭开。
无论如何,一个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女子,是不大可能在桌上摆着《中国通史》的。
这天,我尝到了一大早起床的好处,这就是,人和太阳一起在野地里露头时,人的脑袋特别灵活,并且,在夜里失去的勇气也会重回你的血液之中。
我在坟山上走着,不觉已走到了最高处。
远远望去,隔着几个山丘有一户人家。
据说这坟地周围原本住有不少农家的,随着坟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