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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宾笑叹道:“自近日朝廷连连发生大事,家父已是心灰意冷有心辞官了,待世宗皇帝之事一了,我与你一同递上辞呈,我们依旧回到江南,每日只是闲云野鹤,岂不快哉。”文徵明点了点头,周文宾道:“进去再说。”
进了府中,周文宾拉着文徵明小声道:“这三年来我在京城为官,看透了官场黑暗,加之天子宠信阉党,朝局一片混乱,实在不是我等报效的时机,反不如退隐山水,独善其身,你意下如何?”
文徵明道:“逸卿,你知道我本就不为做官,只是林伯伯一番好意举荐我入翰林院,这也是看在先父的份上,我若拒绝,端的不识抬举。因此我才打算走这一遭,既然你如此一说,只待过些日子递了辞呈回江南也罢。”
他跟着周文宾来到为他准备好的房间,深信周文宾所言非虚,这房间布置都是他平日喜好,甚至书案上的摆设。例如他习惯将笔架放在书案左上角,放画轴的瓶子放在椅子右边靠墙地上……
他心中感动,说不出话来。
顾湘月笑道:“咦,这倒像是小书呆的房间。哥你真细心,你与小书呆就像是一对好基友……”她急忙捂住了嘴。
周文宾奇道:“何谓基友?”
顾湘月支支吾吾不肯说,偏文徵明生性老实,道:“我不曾听说过这一说辞,基友这一典故出自哪里?”
顾湘月心想,倘若不告诉他,凭他的好学,只怕要琢磨一晚上睡不好觉,只好道:“就是断……断袖之癖!”①旁边文庆“噗”地笑了,周文宾与文徵明面面相觑,不由失笑,周文宾笑道:“我若与衡山断袖之癖,哪里还有你今日一席之地?再若胡言乱语,仔细吓跑了衡山。”
他抽出玉兰花大肚瓶中的一个画轴,笑道:“衡山,你看这是什么?”文徵明接过展开一角看了一眼,这正是他为筹钱给唐寅求情而典当掉的桃源问津图卷,这幅六米长的长卷是他画了八个多月才完成的,他喃喃道:“逸卿……”
周文宾道:“我左思右想,始终觉得可惜了。如此精妙丹青怎能落入那些俗人之手?只可惜仿米氏云山图却已被人买去了,几经转手,已不知到了谁人手中。你啊,往后千万不可如此,亏我们是多年好友。”
顾湘月从文徵明手中拿过画轴展开来看,将一边塞给文徵明拿着,她拉着全部打开,一边展一边啧啧赞叹不已。
这桃源问津图作青绿设色,间有粉红梅花点点,六米的内容中山石青松、水田杨柳、茅屋鸡犬、小溪幽径无一不精,构图巧妙、下笔精致,的确是一幅难得的长卷。她敢说这幅画若是拿回去一定可以卖千万以上。
她嘻嘻笑道:“给我成不成?”文徵明还没说话,周文宾笑道:“衡山人都是你的了,莫说这幅画。”
文徵明脸一红,微笑道:“往后你嫁过来,画仍在停云馆,你的我的有分别么?你若要处置此画,由你便是。”
顾湘月一笑,小心地将画轴仍卷了起来,“我是要替你保管它,若是你要再拿去当了,可要经过我同意才行,省得你犯傻!”
文徵明摇头道:“不会再典了,如今逸卿帮我赎回,我岂可辜负逸卿这番厚情?逸卿,这笔银子只当我欠的,往后定会还你。”
周文宾板着脸道:“多年至交,你就与我说这番话?”他笑着哼了一声走了出去。
文徵明与顾湘月相视,做了个闯大祸的表情,顾湘月笑起来,高兴地扑上去抱住他,“小书呆!”不想碰到了文徵明手臂伤处,他“啊”地一声,痛得紧皱眉头。
顾湘月惊慌失措,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很疼吧?你看我总是这样!”
文徵明伸出右手来抚着她头发,微笑道:“湘儿,你别总是自责,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我看看你手腕伤势如何。”
他轻轻地拉起她的手来,看到她两边手肘处都有不少擦伤的痕迹,如今三年已过,却还留着淡淡的印记。
顾湘月难堪地缩回手来,拉袖子遮了起来,“我额头上的伤还在,手上又添了这么一些,另外身上原来还有一些伤,原来是在家乡有人骑摩托……骑马抢我东西,将我拖行了一段……如今我是越来越配不上你了……”
文徵明复又拉起她手来,“湘儿,我不在意这些,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往后切莫说什么配不上我的话,未免太轻看了我。”
顾湘月一笑,道:“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有。”
顾湘月走了以后,文徵明休息了一会,文庆将晚饭端了过来,笑道:“公子,来到周府自在多了。你看,这都是你喜欢吃的。”
文徵明问道:“周伯伯可曾回来?”
文庆还没回答,周上达已走了进来,文徵明忙起身行礼,周上达忙拦住他笑道:“贤侄有伤在身,切勿多礼。你与犬子情同手足,这里也是你的家,我正是怕你拘谨生分,才特地来看看你好教你宽心,你安心养伤罢。”
文徵明见他要走,忙道:“周伯伯,小侄与湘儿如此有违礼教,还望伯伯莫要责怪。”
周上达道:“都是自家孩子,有什么要紧?倘若不是令尊过世,你与湘儿早已成亲了,伯伯相信你,文宾品行我向来放心,你更甚于他,我有甚可担心的?别多虑了,安心住下。”
得到了周上达的允可,文徵明总算是放下心里一块石头,看了一阵书,顾湘月又跑来了,手上还端着饭菜,笑道:“我要与你一起吃。”又皱眉道:“文庆那小子呢?他怎么不侍候你吃饭?”
文徵明微笑道:“我只是伤了左臂,何须人喂?”
顾湘月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手肘支着桌子歪着头道:“小书呆,你快点辞官我们回长洲好不好?”
文徵明温和地凝视着她,道:“想长洲了么?湘儿。”
顾湘月站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道:“我问了哥哥,他一直说世宗皇帝世宗皇帝,我不知道是谁,原来是嘉靖皇帝,我记得他。他后来迷上炼丹药,长生不老之术,成了个道士皇帝,整日不上朝,虽说他运筹帷幄,牢牢掌握大权从不旁落,但还是没意思,还不如早早回苏州。小书呆,我喜欢看你静静写字绘画的那份淡泊,官场不适合你,也不适合哥哥。”
看文徵明一副茫然模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相信我的话么?”
“恰恰相反!”文徵明摇头,“有子畏前车之鉴,我是深信不疑,虽说你未卜先知从何而来实在令人费解,但这早已无关紧要了,父亲毕生心愿盼我登仕,今入了翰林,也算对他有了交代。待找到合适时机,我定递上辞呈,带你返回江南。”
他顿了顿,微笑道:“湘儿,我记得你曾骂严嵩是奸臣,然而就我几日在翰林院看来,他实实在在是个刚直之人,你误会他了。”
顾湘月一愣,道:“怎么个刚直法?”
文徵明道:“有人要他联名上折参倒直臣,他不但不答应,还将来人痛骂了一顿。”
顾湘月想来想去想不通,严嵩是历史上著名的奸臣,她怎么可能会记错?难道此严嵩非彼严嵩?她做个鬼脸道:“大概是记错了罢,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不是?”
文徵明笑道:“湘儿,你一路未卜先知下来,有对有错,一半一半,半仙二字,你当之无愧也。”
顾湘月大笑起来,道:“我是半仙,你是半仙的夫君,那便是半仙的半仙,四分之一仙。”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注释,断袖之癖:董贤美丽自喜,汉哀帝悦其仪貌而幸之。一次,董贤白天压着哀帝的衣袖安睡,帝欲起而不欲惊贤,便将自己的衣袖割断,可见恩爱之深。古代没有“同性恋”这一名词,“断袖”是对同性恋现象最典型的概念表达。
☆、夏夜荷塘
文徵明这伤一直养了两个月才好,他每日只与周文宾、顾湘月在苑中谈诗论文,待拆了木板绷带,细细一想,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只怕落人口实,便跟着周文宾一起进宫去了。
在路上碰到了林俊,问道:“贤侄,伤可好些了?”
“多谢伯伯挂怀,伤已好了。”文徵明躬身答道,林俊看了他半晌,摇头道:“贤侄,以你才华往后一定大有作为,如今形势正好,你却这般儿女姿态,实在可惜。”
文徵明心道:初初登基便是这场大风波,哪里称得上形势正好?果真依湘儿所言,我便倾尽一生,又能有何作为?
口中却道:“伯伯教训得极是!但实在是谬赞小侄了,小侄自幼束发为文,诗词歌赋,皆不肯落于人后,闲来稗文野史常读,经史子集不敢过忘,却俱是只知皮毛而不解其精髓,对治世之言不敏,故而未存于心。今托伯伯相助,幸入翰林,感沐天恩,只是无所事事而日食大官,诚惶诚恐。小侄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往伯伯谅解。”
林俊连连摇头,自行去了。
周文宾笑道:“一向只道你老实,不想你也会狡辩。”
文徵明笑道:“我一番肺腑之言,你却说是狡辩!我本想入了翰林,虽非进士出身,位居末品,却也可一展才华,谁料令妹一番惊人之语,令我彻底死了仕途之心,奈何?”
周文宾道:“湘儿又说了什么?”
文徵明轻声将顾湘月对嘉靖皇帝的那番“预言”说了,周文宾呆了半晌,道:“不知为何,我如今竟怕从她口中再听到那些匪夷所思的话来,宛如晴天霹雳一般。”
文徵明微笑道:“无端端知道来日之事,谁都惶恐,但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提早知晓的好,无谓在这些事情上浪费了光阴。”
周文宾叹道:“莫说湘儿的话十分可信,便是她信口开河,这劳什子官我也不想做了。但我仔细思忖,你暂莫急于递上辞呈,如今新皇登基,若是此时辞官,只怕说我二人心系先皇,不肯效命于今上,须知人言可畏啊。”
文徵明道:“何尝不是?眼下新皇登基,大局未定,你我还是静观其变罢。”
这个夜里,文徵明睡不着,盛夏的京城实在炎热非常,即使只穿着中衣中裤不盖被子也是满身是汗。他便起身去苑中散步,苑中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走进小亭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他抬头看着隐在树梢后的月亮,隐隐听到何处悠扬的笛声传来,不禁又想起唐寅来。
唐寅此刻大概不知在哪个地方落脚,当是走得远了,以他的性格每到一处自然会寻个自在去处眠花宿柳。
文徵明缓缓道:“曲栏风露夜醒然,彩月西流万树烟,人语渐微孤笛起,玉郎何处拥婵娟。”
“小书呆,你在想子畏哥哥么?”顾湘月摸进亭子来,手中拿着一把团扇。
文徵明诧道:“你也没睡么?”
顾湘月皱眉道:“热死了!我想泡在冷水桶里睡。你也是热得睡不着么?奇怪了,哥哥怎么就睡得着?总说心静自然凉,我觉得我心很静了,但还是热得厉害。”
她给文徵明扇着风,笑道:“明日你帮我这空白团扇画几笔好不好?光秃秃的实在难看。”
文徵明点头道:“好!”
听他答得爽快,顾湘月又心生促狭,道:“那我买十把扇子来,你都帮我画上我拿去随便送人好不好?”
文徵明也道:“好!”
顾湘月越发好笑,道:“往后我嫁了过去你每日都帮我买虾仁馄饨来给我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