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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摇头道:“你是不该抛头露面的。文氏虽不算什么大户人家,但还是理应守这个规矩。”
顾湘月满腹不乐意地上了轿子,一路上心想,如今虽然嫁给了自己心爱的文徵明,但到底不是她那个年代,两夫妇还可以勾着手逛逛街,那才叫夫唱妇随。这个时代,只能在家中形影不离,出了门便要作正襟危坐的模样,端的好没意思。
但是当她到了石湖畔时,所有的郁闷都消失了。
她来过苏州几次,从来也没好好领略苏州的湖光山色,石湖临山而栖,远山上一道白瀑将山分隔,两边青翠欲滴。湖水清澈可鉴,隐见游鱼水草。岸边一排柳树成荫,清风拂过,柳枝划过湖面,波波涟漪。此时天空与远处的湖面相连,水天一色。
这样的景色呈现在眼前,顾湘月还有什么理由郁闷?
岸边停着一艘漂亮的画舫,由浅青色的薄幔装饰,顾湘月拉着文徵明高兴地走过去,“这是我们的画舫么?”
文徵明先上了画舫去,伸手来搀扶顾湘月,入了舱中,岸边请来的艄公用竹篙一撑,画舫渐渐地飘离了岸边,顾湘月点起淡黄色的纱罩灯来,文徵明揭开小几上盖着碗碟的罩子,这是几个清淡的小菜,都符合顾湘月的胃口,还有一壶新丰酒。
她笑道:“我说晚上怎么只让我吃了两块糕点呢,我也才想起来,原来是专门等这时吃。”
两人欣赏着湖上风光,说笑吃喝,到了这时,顾湘月才真正感到了谈恋爱般的感觉,她笑吟吟道:“这时我若变身为一个出口成章的才女,咱们是不是就能吟诗作对,增添一些气氛?”
文徵明笑道:“你哪里不能吟诗作对?逸卿曾说过你初到周府时对诗词直是一窍不通,如今所做的虽还不够精妙,已是差强人意了。假以时日,你定能够做到出口成章的。”
正在这时,湖上隐隐地传来一阵琴声,在这空旷的湖中尤其显得清冽悠扬,这琴声就像一道美味的佐酒菜,两人都静静地听着,文徵明轻声道:“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孤灯灭。看来这位弹琴的也是个为情所困之人啊!”
顾湘月道:“你怎么听出来的?我听着就是叮叮咚咚而已。”
文徵明微笑道:“这是宋朝张先的千秋岁。”
随着那弹琴人的画舫渐渐挨近,两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晚风拂过,吹起粉红色的纱幔,隐约见画舫里一位窈窕丽人倚琴而坐,旁边侍立着两位丫鬟,她十指勾拨挑撩,婉转的琴声又传了出来,已是另外一首曲子。
在看到这位佳人后,文徵明心中一阵苦涩,因为这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吴绪娇。她专注弄琴,并没有看到他。
而顾湘月只见过吴绪娇一次,因此并没有看出来。明明她自己也很好奇弹琴之人究竟是位什么样的人,可是当她看到文徵明的目光停留在那位佳人的身上时,突然心中不舒服起来,她吃醋地死死盯着他,就看他什么时候转过目光来。
没多时,他便撤回了目光望向她,见她一脸气嘟嘟的样子,一怔道:“湘儿,怎么了?”
顾湘月道:“你还问我?你看人家美人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坐在你身边的是她而不是我!我又不懂音律,又不会诗词,在这样美好的夜晚简直是大煞风景不是么?你该娶个才女,不应该是我!”
文徵明呆了片刻,一笑道:“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况且,我看的本不是人家姑娘,而是她发髻上的那只蝴蝶簪子,觉得做得精细,便多看了几眼。”
顾湘月笑道:“狡辩!就算方才两个画舫离得非常近,但要看清一只小小蝴蝶簪子,谈何容易!”
文徵明微笑道:“那簪子做得形如凤尾蝶,翅膀上镶嵌小小绿玉珠子作饰,微微抖动的两只触角倒是看不太清,大概是细银丝缠绕所制,下坠同色绿玉小珠三粒,如何?我本来打算看细致后改日让人偷偷做来给你一个惊喜,如今你吃味怨我,我若不辩,白白教你冤枉。”
顾湘月噗嗤一笑,道:“饶了你了!相公,你看,我今天就犯了七出之条的善妒了,咋办?”
文徵明微微一笑,轻轻拉起她的手来,“湘儿,你为何选我而不选逸卿?”
顾湘月一愣,道:“我心中就只能装一个人,我先喜欢了你,自然就没法喜欢哥哥了,虽然他很是不错!你为什么问这个?”
文徵明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按说逸卿比我更加出众,但你已对我心许,哪能再容下他人?换言之,我亦如此,天下佳人才女不知多少,只是我有了你,眼中心里便再也没有别的女子。我若要朝三暮四,今日喜欢上一个才华相貌胜过你的,他日再喜欢上一个才华相貌更加出众的,岂不是永无止境么?这样的生活,于我不是幸福享乐,却是劳累不堪啊!湘儿,你该知我,还盼你往后莫要无端猜忌于我。”
顾湘月心头暖流涌动,却笑道:“原来你是其来也渐其入也深啊!我再不怀疑你了,方才我是不该吃醋的。我哪里不了解你为人?只是我论家世论相貌论学识论性格,什么都配不上你,所以总是有些自卑心在作祟,忍不住就说出质疑你的话来,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文徵明将她揽入怀中,抚摩着她的秀发,“傻丫头,我若在意这些,起初便不会动情。有些老夫妻,一生目不识丁,靠的不是对月吟诗倚花填词,而是亲人一般的依赖,无论做何事,只须夫妇同心,俱是琴瑟和鸣,因此你切莫介怀于此。”
顾湘月点点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明早你还要陪我回门。”
翌日一早,文徵明带着顾湘月来到位于不远的周府老宅,见了周上达与周老太太,双双跪下,文徵明口称:“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在上,小婿徴明拜见。”
“贤婿快快请起!”周上达忙伸手搀扶,笑道:“一家人无须如此多礼。明日我们便要回去了,朝中有事不敢耽误,你们夫妻和美,我们也就放心了。”
本来他对收顾湘月为女儿是平常心,可有可无,只是如今得文徵明如此女婿,才方觉有个女儿的好处。
他一向赞赏文徵明甚于自己儿子,如今女婿等于半子,又多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如何不喜?老太太更是喜笑颜开,口中只会说“好、好、好”了。
自有林婉兰将顾湘月拉回房中,细问她婚后夫妻生活如何,交待她一些私房话,以及侍奉婆婆,生养子女等等。
周文宾笑道:“妹夫,往日你府中简单,今送随嫁丫鬟连同竹香在内共五名,热闹些也无不可,老伯母需人服侍,往后府中添丁,也需照顾,既是一家人,有难处只管开口,我是不管你,却断不能教妹子受你连累。”
“怎么说话的?”周上达瞪一眼儿子,“贤婿休得理他。”
文徵明笑道:“湘儿嫁妆丰厚,至少三年内衣食不愁,还是岳父岳母怜惜,只愧小婿身无所长,令二老牵挂,实在不孝。在此还请二老、逸卿宽心,徴明决不让妻子吃半点苦。”
周上达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哪能不放心你?湘儿任性,往后还请贤婿多多担待才是。”
待顾湘月出来,又吩咐道:“女儿,你如今嫁入文家,切莫任性妄为,早睡早起,勤侍家婆夫君,莫让人笑话我周家教女无方。”
“女儿知道。”顾湘月乖乖点了点头,她跟周文宾一样,十分惧怕父亲,她看了一眼周文宾,心中难过起来,跪了下来,“爹爹,母亲,哥哥,往后湘儿不在身边,还请多多珍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水,老太太忙拉起她来搂在怀里安抚,周文宾心头一酸,偏过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注释,贤贤易色:对妻子,看中品德,不看中姿色。
☆、旧事重提
回到家中,一直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顾湘月这才想起成亲那日不见李端端,在京城一年中,与文徵明每日相见,她却不曾问起李端端,只是以为李端端早已跟徐祯卿回家去了,而且回想当时闹洞房,徐祯卿一句话都没说,早早地就离开了。
她问起来,文徵明也不隐瞒,内疚道:“只因我气得李姑娘投太湖自尽,昌谷再也不肯理我了,是我的错。这些时日我忙于亲事,明日我便上门赔罪去。”
顾湘月又忙追问,听文徵明说了详情,不由气往上冲,大声道:“端端是无辜的啊!她本是千金小姐,谁愿沦落青楼?她家这样本来就够惨的了,你还雪上加霜!四年了!我才知道她死了!”
她大哭起来,文徵明顿时手足无措,连连作揖道:“娘子莫哭!是我对不住李姑娘,我当真不知李姑娘会……当时也是我误会了她……”
顾湘月哭道:“以前我被严耒吉掳了去,若是被他夺了清白,活着回来,你是不是也要逼我自尽了你才甘心你才高兴?你们看人就只看身份,从来不管人家善良可爱,这些女子都该死是吧?你们都高贵,从来不懂生活的艰辛。”
文徵明急道:“湘儿,你这话严重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哎呦,小姐姑爷为何才三日就吵架了?”竹香忙跑过去笑道:“小姐,仔细惊动了老太太,将姑爷一顿家法,打得一个月下不来床,你也不心疼么?”
顾湘月抽抽噎噎道:“会……会么?婆婆怎会打自己宝贝儿子?”
“当然会!”竹香向文徵明眨眨眼睛,“小姐才过门,老太太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定是责罚自己儿子,哪有怪你的道理?”
顾湘月瞪了文徵明一眼,抹泪去了。
文徵明长叹一声,自去徐府请罪,他相信只要徐祯卿原谅了他,妻子也会消气,谁知他去了徐府,徐祯卿却仍然将他拒之门外。
他只得怏怏而回,他理解徐祯卿,倘若别人将顾湘月逼死,他也会同样放不下,这不是一句道歉便可以化解的,除非李端端活过来,否则这死结便是一生难解。
回到家,顾湘月躺在床上只是不理他,他又不知如何去哄,好不烦恼,只得又出门去约唐寅祝枝山喝酒。
祝枝山见面笑道:“怎么不陪新婚娇妻却来找我们这些光棍喝酒?”唐寅笑道:“我可不是光棍,我有九娘这位红颜知己,你说便说,别扯上我。”看文徵明闷闷不乐,道:“衡山有心事?”文徵明又将前后说了一遭。
“谁让你只观其外而不解其内?”祝枝山笑道:“你可记得白乐天曾赋诗一首致使关盼盼悬梁自尽?当时你听说不是还十分惋惜么?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瘁,一朝身去不相随,你能说青楼中便没有可歌可泣的女子么?”
唐寅皱眉道:“老祝,你休要落井下石,我们都知衡山性情,怨只怨我们当初让那两位姑娘在石湖勾引衡山,这才让他心存忌惮。衡山,你也别担心忧虑,待我与老祝去找昌谷为你说情。湘月妹妹只是一时伤怀,过些日便会消气。”
文徵明迟疑半天,道:“老祝,子畏,你们一向风流自命,倒不如教我如何哄好湘儿才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我如今确实懊悔万分,却也于事无补,至于昌谷那边,还要劳烦二位了。”
祝枝山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