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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摆摆手,“去罢!”他无力地坐了下来,黯然泪下。
顾湘月醒了过来,闻说了以后什么表情也没有,文徵明怕她伤怀,强忍悲痛道:“娘子,只须将养好身体,往后我们还会有孩子,你千万别过于伤心!”
顾湘月拉着他的手,半晌一笑,道:“我有什么?只怕婆婆难受,你别管我,快去安慰婆婆为是。”
文徵明走后,她痛哭失声,不仅仅是失去的孩子,而是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哪能够跟文徵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历史终究是不可更改的,无论她如何试图去改变。在历史上,文徵明应该有自己的妻子与自己的孩子,而她,只不过是个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
她连凶手是谁都没兴趣知道了。
没几日,新任的苏州知府鄢世鸣回话来说,查不出来这件事是谁做的。文徵明明知十有□是何文珍,苦于没有证据,又知如今的杨少安是严嵩的门生,加之顾湘月劝他算了,他也只得作罢。
自这一件事后,顾湘月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她了,她的人生仿佛翻了个篇章。只是怕文徵明担心,她还是如以前一般,该调皮调皮,该说笑说笑。
文徵明是何等心思细腻的人,顾湘月强颜欢笑,他哪能看不出来?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只盼着日子长了,妻子会忘却这些痛苦,可是他哪知顾湘月心中所痛的,并不是失去孩子,而是怕有朝一日会彻彻底底失去他。
娇秋的来信,让周文宾痛不可当,拿着信的手都微微发抖。
顾湘月就像是他的一块心病,她好了,他便好;她不好,他就疼痛不已。他迫不及待地想马上赶到苏州去看望她、宽慰她。
他忙着就要出门,迎头便碰上了杜燕婷,“你要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周文宾说道。
杜燕婷直视着他,“你要去长洲是么?是不是小姑出事了?”
周文宾勉强笑道:“没事,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杜燕婷一笑,道:“你看你脸色都不对,你要去我不拦你。只是走之前先听我一个好消息吧,我有了。”
周文宾一愣,重复道:“有了?”
他有些出神,半晌笑道:“方才是收到衡山的信,说子畏应邀去了宁王府,我总觉着有些不妥,故而慌乱。子畏既已走了,我急也是无法。娘子,如今你有了身孕,再无其他比这事更重要了。”
他将对顾湘月的牵挂强自压下,专心照顾妻子,夜里却辗转难眠,借口妻子有喜,搬去书房睡了,这样才能不影响妻子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误入王府
唐寅来到宁王府,才发现事情并不如他想象般简单,更何况宁王借招贤纳士之名派人带着礼物到处去请人,来的却寥寥无几,尤其是他这般本就声名在外的,就只有他一人。
和其余那些人随意聊了几句他就知道,那些人与他根本就不是一路的,那些只不过是借着读了几本书到处吹嘘的沽名钓誉之徒,哪里有什么真才实学。
不仅如此,他到府中好几日一直没有被引荐给宁王,只是安排了房间和婢女给他,吃喝一顿不少,只是这样晾着。
服侍他的这个婢女叫做如画,话很少,长得也并不人符其名,实在是平平无奇,声音倒是轻柔好听。
她每日只是侍奉唐寅起居,一句话都不多说。
此时他方悔没有听劝,宁王或许是用得着他,但绝不是光明正大之事,否则不会如此待他。走是走不得,在宁王府处处有人看守,每当他走远些便会立即有人出来阻止他,并委婉地劝他回房休息。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他心中太多压抑,随手写下了一首百忍歌:“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将奈何?我今与汝歌百忍,汝当拍手笑呵呵!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饥也忍,寒也忍,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方寸之间当自省,心花散,性地稳,得到此时梦初醒。君不见如来割身痛也忍,孔子绝粮饥也忍,韩信□辱也忍,闵子单衣寒也忍,师德唾面羞也忍,不疑诬金欺也忍,张公九世百般忍。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头自思忖,囫囵吞却栗棘蓬,恁时方识真根本?”
他写完随手一放,并未留意,谁知第二天却不见了。
问如画时,她没有马上回答,走出门四处看了看,回来轻声道:“唐公子,初时我只道你与那些人一般无二,都是攀附权贵之徒,看过你的百忍歌,才知是误会了,公子定是被宁王诓了。这王府中到处是眼睛耳朵,稍有不慎,你便再无命回长洲了。我见公子是好人,否则也不来提醒,设法离开罢,这里不适合你,宁王有不为人知的……”说到这里,窗外似乎人影一闪,如画顿时闭上了嘴默默地走了。
她的话虽未说完,但唐寅已听懂了。
入夜,如画来服侍唐寅安寝,穿着一条水红色绣花袄裙,粉黛淡施,在灯下异常妩媚动人,唐寅心中一动,道:“如画姑娘,让我为你绘一幅小像可好?”
“真的么?”如画喜出望外,双颊泛红,“公子的丹青驰誉天下,若能入公子笔墨,此生足矣!”
唐寅微笑道:“姑娘过奖了!唐寅之画,自科举冤案后早已有价无市,名贵墨贱。姑娘请坐!”
他研了墨,提起笔来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开始下笔,很快便绘好了。
如画凑过来一看,画像与她十分相像,但唐寅笔下将她扬长避短,显得温柔美丽得多,不由好生欢喜,道:“公子能赠与我么?”
唐寅笑道:“今夜已晚,不及设色,只是绘了个大概,待明日完工再献姑娘不迟。”
翌日,来侍候唐寅的,却不再是如画了。换了个叫做芳桐的丫鬟,问她如画何在,只是摇头不语。
唐寅纳罕不已,心想如画若是病了,他也该去探望一遭,便加紧将小像上色完工,拿着前去找如画。
刚出苑门,便有人来拦住他,笑道:“唐公子,还请回房!”
唐寅道:“听说如画姑娘病了,我只是想去看看她。”
这时廊下两人拖着一卷草席,席子一头散出几缕长长的头发来,还有半支绿玉簪子,那是头晚如画头发上的小簪,小像中他画上了的。
他疯了一般推开拦住他的这个人,冲上去扯住了席子一角,后头那人手一松,席子散开来,如画惨白的脸露出半边来,“她……她为何……”唐寅感到浑身发冷,打起冷颤来。
“暴病而亡!”拦他那人笑吟吟地摆手:“拖走罢!”
唐寅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默默地点起蜡烛,将小像放上去烧了,呆呆地看着画化为灰烬,一阵悲怆由胸口喷涌而出,他失控地大哭起来,忽而又大笑。一阵哭一阵笑,口中喃喃说着什么,但谁也听不清。
打那以后,他头不梳脸不洗,吃饭用手抓,吃完在衣裳上被褥上到处抹,尽现疯癫之态,并且一日比一日严重,甚至□着身体到处跑。
宁王邀请了客人来,唐寅也毫不避忌地在客人面前裸着身体说些疯言疯语,宁王面子都被他丢尽了。文人对自己的言行穿着何等重视,宁王终于相信唐寅是真的疯了,忍无可忍地将他赶出了王府。
阔别长洲已八月矣。
回去的舱中,唐寅静静地坐着,或许是如画这个在他生命中只是惊鸿一瞥的女子用死来成全了他逃离王府的决心,然而那告别她的最后一眼,似烙印一般刻在他的心里,再也抹煞不去,她是因他而死的。
来到文府,老管家徐晓生一看到他,赶紧激动地进去禀报了,出来的不仅有文徵明夫妇、九娘,还有九娘怀中一个粉白可爱的小婴儿,唐寅小心地接过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
“是女儿,等你取名字呢!”九娘温柔地笑着,
唐寅低头看着眉眼跟他十分相似的女儿,眼眶湿润了,这一刻,在宁王府中的种种都过去了,“桃笙吧!你们看她小脸白里透红,正像新开的桃花一般!”
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半个月后,宁王造反了,只历时一个半月便宣告失败!宁王府上那些幕僚被斩首抄家,而唐寅因佯狂脱逃而幸免。
但这场经历给他带来的后果就是:继上次科举冤案之后,人们又一次对他唾骂不休。说他明知宁王有不臣之心还去给宁王出谋划策,即使他文采卓萦,也再没人能看得上了。
他的画一幅也卖不掉,生活的窘迫加上心里的压抑,他每日烂醉如泥,九娘看着他的郁郁不得志,心如刀绞。
她不忍责备他,她知道他心中的苦,背着唐寅接了几单活计来做,带女儿很辛苦,加上这些每日做不完的活计,她不到两个月就病倒了,这一病再也没能起来。
唐寅这才知道九娘为他做的一切,原来他喝酒的钱,俱是九娘一件件为别人洗衣裳一针针为别人纳鞋底赚来的。
他握着妻子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却打湿了衣襟。
“相公,不要难过!”九娘轻轻地说道,“能陪你这些日子,我已感到知足了。往后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与女儿,别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我九泉之下也不安心,我只求你这一次,你答应我。”
唐寅泣道:“我答应你!你这一生跟我,我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却连累你……你才刚刚二十岁啊!”
九娘温柔地笑着,“我给你留了个女儿,你是做父亲的人了,千万不能再自暴自弃,知道么?我要你百岁之后才能来见我。”
她说完,溘然长逝。
妻子的过世,让唐寅有了振聋发聩之感,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除了照顾女儿以外,他决定专心把自己所写所做的分类整理出来,他始终坚信,自己虽然在当世已然声名狼藉,但后世那些爱好书画之人一定会从他半辈子的作品里得到一些收获与启发。
妻子做活所得的钱全被他买酒喝了,为了妻子的丧礼,唐寅只得厚着脸皮去找文徵明。
他对文徵明说道:“衡山,若是往后我有何不测,烦替我照顾桃笙,将来桃笙给令郎也好逸卿之子也好,做个媳妇,但求她衣食不愁,我也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他哽咽起来。
文徵明连连点头,道:“子畏,你说什么话?你还正当壮年,怎说如此凄凉之言?”
一旁顾湘月哭得浑身发抖,也许唐寅的事她可以置之度外,但从到这里来,便注定了她已心系他们,无论是哪一个遭难,她俱感同身受。
短短数年,她亲眼目睹了唐寅从云端跌落,摔得如此惨烈。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在唐记酒家看到唐寅,那时的他,也是一身布衣,却神采飞扬,而如今的他,华发丛生面容憔悴,一个个致命的挫折,将这个闻名天下的才子折磨得形销骨立,判若两人。
若说一次两次磨难还能激发人的斗志,那么如果是老天爷存心将这个人踩在泥里不让他翻身呢?
或许也是想起了自己,自小产以来,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她从不告诉文徵明,哪怕夜夜失眠,她也只静静地陪着他,不吵醒他,多陪他一刻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道:“子畏哥哥,你记得么?你还欠我一幅小像呢,我要三十岁一幅,四十岁一幅,以此类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