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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得也不算没有道理,太后神色,微微一动。——只是孙贵妃却没看着,她依然是谦卑地垂注着眼前的地面,继续为自己分辨。
“本来按想,此事也就如此发展了。岂料,庄妃得知此事以后,确实误会了妾身的用意,又同皇后娘娘诉说……也不知皇后娘娘听她说了什么,倒觉得妾身此举,是为了后位去的。”孙贵妃长长地停顿了一下,又苦涩地摇了摇头,“唉,终究是身份尴尬,妾身亦不好自辩什么。孰料,孩子落地后,听说是个男孩,皇后娘娘便欲抱养……这事,不知怎么又传到了大哥耳内,您也知道,大哥和皇后娘娘的关系,本来就已经十分冷淡了……再加上庄妃派出的孙嬷嬷,自以为是握住了罗氏这一证据,事态倒是混乱起来。妾身这一年间照管孕妇,已经是心力交瘁——根本无从留意外头的情形,更不知庄妃和皇后娘娘,是怎么同您说这事儿的。还以为是一切照旧,这孩子虽然算在臣妾名下,令臣妾的后半身有个依靠,可后妃名分,必不会有任何变化。”
“也因此,您派人来接孩子的时候,妾身真是想到天寒地冻,孩子不便冒风,这才斗胆回绝。当时想着,怎么说和您都是有情分的,您必然能明白妾身的用意……”孙贵妃说着,竟滴下泪来。“哪里知道,那时候大哥就打起了废后再立的决定。他怕我谦让阻止,也不曾和我商议,竟就直接去坤宁宫找皇后娘娘了。此时我在长宁宫,可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紧跟着就是徐妹妹出事,大哥也不进后宫了,臣妾稀里糊涂的,什么也不清楚,又不敢贸然行事,直到昨日大哥进了长宁宫,这才知道来龙去脉。立刻就来和您解释了,可……”
她又有几分倔强地抹去了眼眶中的泪水,“妾身谁知道,自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可,别人误会我,倒也罢了,老娘娘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说着,便伏在地上呜呜轻泣起来,动情之处,颇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意。
太后垂下头,看了孙贵妃的后脑勺一会,终于慢慢地道。“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孙贵妃又给太后磕头,“妾身自知无法自明,只是……只是不说清楚,妾身心里实在冤屈得紧。”
“即使你本无此意,但如今情况已经如此了。”太后慢慢地说,“依你之见,今日的局面又该怎么解决呢?”
“既然事已至此,孩子该记在罗氏名下。”孙贵妃毫不犹豫地道,“废后一事,虽经我苦劝,但大哥却并不愿意更改主意……不过,妾身再三和大哥恳谈,也终于说动他不立妾身为继后。至于是否另择他人,这大哥还没有吐口下决定……”
孙贵妃的让步,不能说是不大——或者按她的说法,这也不是让步,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她的牺牲也不能说是不大了。按原计划归她的儿子现在飞了,后位没了,除了废后的决定无法改变以外,别的事几乎是回到了原点,不论孙贵妃的真实用意为何,这个姿态,也的确似乎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挑剔。
太后唇边,慢慢地便浮上了一点笑意,她轻轻地对左右点了点头。
“扶起她来吧。”她说,虽然还未给孙贵妃笑脸,但语气已经和缓多了。“有些事,说得倒是容易……我不看你怎么说,只看你怎么做。”
孙贵妃低声道,“我定不会让娘失望的!”
“那我也就不多留你了。”太后拍了拍贵妃的肩膀。“去吧!”
肯拍这个肩膀,足证太后态度的变化,孙贵妃又要给太后行礼,只是脚已麻了,姿态不免可笑,太后被她一逗,倒笑开了。“何须如此做作——我这里不留你了,回去照看皇长子吧。”
虽然太后的态度已经有了变化,但孙贵妃面上却仍没有一丝放松,她到底还是谨慎地行了一礼,方才慢慢退出了清宁宫。
太后今日,是在外间见的孙贵妃,这里并不是她平素里起居的地方,会了客,自然还是要回自己起居的里屋去的。——几乎是一回屋,她就闭上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而今日的会面,的确也可说得上是意义重大。乔姑姑万万没想到此事居然会是如此了局,即使只是看客,都不由得心潮起伏,太后睁开眼时,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嘿。”老人家似乎也是心潮起伏,望着天棚,好一会儿才微微地笑了,“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般。”
这……乔姑姑忖度着太后的意思,就接了话,“贵妃娘娘确实是贤良淑德、识得大体……”
太后倒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她一笑,乔姑姑就立刻闭了嘴。
就算是再不熟悉太后的人,应该也能听得出太后的‘笑声’中,到底有多少真正的笑意。
“其实,你说得也不能算是有错。”太后慢慢地说,“她确实很识得大体,心底也清明得很。今日来清宁宫这一番话,你当是说给我听的?”
‘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乔姑姑脑海里立刻闪过了太后的这句话,她怔住了。
老人家两次问了孙贵妃这句话,第一次是为了催正题,第二次的语气……回想起来,仔细琢磨,似乎却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您是说,贵妃娘娘花言巧语——”她谨慎地试探着太后的想法。
“我不是都说了吗……看一个人的心思,你不要看她怎么说,要看的,是她怎么做。”太后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这番话,你以为能糊弄得过我吗?”
若看孙贵妃的形迹,刚才的解释的确十分牵强,在她确实表态做出让步之前,乔姑姑都没怎么信,也是为孙贵妃最后的表态震动,才算是相信了孙贵妃的诚意。
“可……”乔姑姑还是有点不明白——她的脑子,的确也比不上孟姑姑灵活。
太后看了她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却也很快地就抚平了自己的心态:一个人太聪明了,聪明成孟姑姑那样,那也就不能使了。
“真是要来赔礼道歉,来认错的,如此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不央求我把人遣开?”她便点了孟姑姑一下,“她那样好脸面的一个人,会乐见一个倒水的宫女,都对她的丑事了然于胸?”
这番话,本来也就不是说给太后听的。
乔姑姑一下就明白了过来:清宁宫里,现在已经不是完全安全了,太后打发了一个孟姑姑,却保不准还有人看在皇长子和圣眷的份上,暗地里倒向孙贵妃。这番话,本来就是要说给皇爷听的。
“难道……”她也不是点不透的石头,只是没有孟姑姑那样的捷才罢了。“那漏洞百出的说法,是为了……激怒您不成?”
“呵呵。”太后笑了一下,她没有回答乔姑姑的言语,而是又夸奖了孙贵妃一句,“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姑娘,这后院里的争端,该抓住的是什么东西,她是一直都很清楚。”
“这……”乔姑姑无语了,她甚至都很难接受这样的事竟能真正发生。“媳妇儿算计婆婆——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事呢?”
“枪尖都递到鼻尖了,还能有假吗?”太后微微一笑,“我明白她,她也明白我,早在她决定阴夺人子的时候,怕就明白了我是绝不会被她糊弄的……她的那番话,糊弄男人倒是足够了,可要糊弄过后宫里哪怕是一个扫地的宫女,只怕都难。小乔,都这把年纪了,你还不懂?只有女人才懂女人的招数……也只有女人,对付起女人来那才是最狠的。”
这都要离间母子之间的感情了,孙贵妃的这一招,不能说是不决断阴狠了。乔姑姑左思右想,甚至都找不到什么好办法来还击:摆明了的,皇帝现在就是被孙贵妃给死死地糊弄住了。
再想深一层,“也是,贵妃说的那几点……其实还不和没说一样,即使废了后,宫里,庄妃倒了,惠妃无宠,还不是她贵妃的天下,过上几年,不拘什么法儿,再把罗氏给打发了。就不是皇后,又和皇后有什么分别?”
在这后院里,说话算话的不还是男人,拿住了皇帝,基本上就立于不败之地。皇后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而庄妃呢,曾经也是因为这一点扶摇直上,现在嘛……
太后没理会犯愁的乔姑姑,她沉吟了一会,便吩咐乔姑姑,“我记得,当时在永安宫把守着的,乃至现在处理庄妃一事的宦官都是一个人,名字……是不是叫马十?”
乔姑姑就是给太后处理这种事的,听问了,立刻便回答道,“回娘娘话,正是。”
顿了顿,又补充道,“徐娘娘在底下人心中很有人望,就这马十,乃至乾清宫里的一些大太监,按老奴感觉,私底下都是有些同情徐娘娘的。”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等他下值的时候,你去拦着他,把他带到我这,我有话要问。”
太后有话要问,马十还能怎地?当晚日暮时分,他就踏着暮色迈进了清宁宫里,尖着嗓子,“给老娘娘请安了。”
“马十,我如实和你说。”太后开门见山,“你那徐姑姑能不能从南内出来,就着落在今日这一问上了,这一问,不论你怎么答,我都不会怪罪于你——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马十神色一紧,立刻就给太后磕头,“奴婢……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
偷听主子谈话,这是大忌,宫女子还好,宦官犯了这个忌讳,闹出来就许被打死,这就是国朝对宦官防范得严密的地方。但问题就在于,当日永安宫到底出了什么事,除了皇帝和徐循以外,如今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宣称说自己知道。就算马十是完全了解来龙去脉,他也只能说不知道,不然这就是在自己找死。就算如今,有了太后给与的免死金牌,他吐露真相的风险依然很大——就像是孟姑姑的结果一样,即使亲如母子婆媳,也没有一个主子,会喜欢提携一个向对方出卖自己消息的下人。
“那你也知道我要问什么了。”太后支起身子,炯炯地望着马十,她的声音无比威严。“马十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她看得出来,这个年轻的太监心中正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太后也完全明白,即使她的身份较马十不知高贵出了几千倍,此刻马十的心思,却并非由她决定,在这一刻,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气势来影响马十,却不能越俎代庖地为他选择最终的结果。
往往也就是在这一刻,太后总会觉得:所谓的权势地位,其实也无非如此,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王权的影响力,有时又是如此的有限,有限到甚至连身边最亲近的下人,都无法管束得好。
“回老娘娘话。”
马十的声音,又打破了太后的迷思,她一下收敛回了心神,将全副注意力又集中到了眼前的面孔上。
“奴婢的确未曾听见两位主子的争吵。”马十脸上的神色,证明了他的真诚与坦白。而太后的心,却不免随着他的话往下一沉。
“然而,”马十却还留了一个转折。“奴婢却是要斗胆,请娘娘再问问永安宫徐娘娘身边的近人。”
他仰起头,眨着眼望着太后,面上的神色仿佛充满了暗示。太后一时间,几乎要脱口呵斥:既然都知道有人偷听,如何不说出这人的名字?
然而,她也很快明白了过来。
马十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自己没有做不该做的事,这个选择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