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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新年里,要找人私下谈话也不大容易,不管平时女眷相聚,静慈仙师的座次有多高,在新年里她不可能出席任何一个正式的宴会场所,徐循也不好去长安宫找她,还是那句话,地位高,动静太大了,这会儿去找静慈仙师,谁知道被人报到皇帝那里,他会怎么想?
再说,这话又该怎么开场呢?听说你女儿一直对坤宁宫及皇三女心怀怨望,业已离间了皇三女同母亲的感情,只怕还指使下人暗示栓儿,让他对自己的身世发生好奇……
如果有人上门来告点点这一状,徐循真不知自己会做什么反应,她自己对点点是够严厉的了,但别人骂上门来的话,只怕第一个反应还是本能的护短吧,就这,估计还得建立在证据确凿的基础上,要是没证据的话,少不得也得偏私几分的——这件事就先不说理到底在谁那边,她没实证啊,如何能指证是阿黄做的?她又不是皇帝,不需要任何证据,自由心证一番那就能给仙师定罪,要送她去南京住。不论是采启发暗示,还是开门见山,万一真不是阿黄做的,却让仙师误以为是她,母女两个再添心结的话,她不好心办坏事了?
就因为这件事,徐循的年都过得是心不在焉的,偏巧过年期间,她和阿黄碰面的机会还多,望着阿黄俏生生的样子,徐循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人心隔肚皮啊,比起性格早已稳定,又经过多年相处,彼此都很了解的太后、皇后等人,阿黄这样新长起来的小荷,她还真没有一眼看穿的把握。毕竟,到目前为止,除了底下人的一些闲谈以外,阿黄在她跟前可没有多少表现自己秉性的机会。
过了这个年,周岁也就满了十四,徐循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入宫准备侍奉太孙了,阿黄这两年抽条猛长,身高都快赶上徐循,她生得很像母亲,眉清目秀、淡雅娴静,有时偶一顾盼,神态和当年的静慈仙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气势上不能说弱于徐循多少,毕竟身为大公主,从小也受着极精心的教养。徐循暗自观察着她的举手投足,心里也是越发动摇:此事别真是仙师又或者太后、阿黄身边的下人们心中不平,因此而为的吧?若是阿黄学了静慈仙师三分的城府,也不可能做出那样大着痕迹的事不是?她今年十四岁,可不是十一、十二岁,就是自己当年那懵懵懂懂的时候,因着身边嬷嬷的教导,就是要害人,也都会做些别的布置,阿黄自小受的坎坷比她多些,教育又更完善,按理,思虑该比她更深才对。
想来想去,阿黄的嫌疑是万万不能说的,这话再难出口,徐循也只好找上静慈仙师坦白了。
“陛下要打发我去南京静修。”
修道之人是不过年的,长安宫里虽然也有相应的吉庆装饰,但却缺少节日氛围,因此处泰半时间无人居住,房子少了人气,更显凄清阴冷,静慈仙师穿着厚厚的棉袍,在炕上盘坐着,浑身上下通无一点装饰,看来同乡间道姑比,也只气色好些罢了。她重复了一遍徐循的说话,竟没动情绪,“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徐循将皇帝的说法和盘托出,“也不知是谁对栓儿说了此事,反正……”
“反正,陛下心存定见,已将此事算到了我头上。”静慈仙师淡淡地说。
“嗯……”徐循低声道,“这些年清宁宫有些针对坤宁宫的举措,大哥也都以为……”
“哦,我都习惯了。”静慈仙师居然还笑了一下,她未曾为自己分辩什么,而是续问道,“让我去南京……他打算怎么和老娘娘说?”
“大哥心里,预着老娘娘是不知栓儿此事的。”徐循道,“若不是她所为,那就是你了,若是她所为,既然大哥摆出要追究到底的姿态,我猜,他多半以为老娘娘是不会为您分辨的……”
这么说其实比较诛心了,起码有抹黑天家第一母子感情的嫌疑,静慈仙师呵了一声,也没为太后分辩什么,只道,“今年坤宁宫是时来运转了,她身子大好了不说,正瞌睡,别人还给送了枕头来,我这一去,想必管宫大权,又要回到她坤宁宫手里了。”
徐循微微动容,“老人家的精神头差成这样了?”
“人老了,难免不耐细务。”仙师说,“再加上把我送去南京,等于是再削了她一次脸面,我看,有七八成可能,老娘娘会就此交出大权,顶多日后再重施故技,搓摩搓摩坤宁宫——这其实要比她自己管宫更有主动权,也更舒服。”
徐循只好告知仙师皇帝的决定,“大哥也没想着再刺伤老娘娘什么,他预着让我来管家,只怕也多少是为了解开老娘娘的心结。”
静慈仙师微微一惊,却也很快地露出释然的笑容,“陛下的权衡之术真是存乎一心、运用自如。这样看,此次打发我走,不是为了皇后,倒是为了栓儿了。”
徐循点头叹道,“只是他也实在没人用,只好又搬我出来了……唉,这些烂事,说来有什么用,我只问姐姐,你——总不至于甘心去南京吧?”
“阿黄这两年就要出嫁了,虽有你照拂,但若我在的话,老娘娘好歹也能看着我多看顾她些,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好处。”仙师婉转地回答了徐循的问题。
“那便不好再拖了,”徐循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很不喜欢自己即将开口的话,但又不知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栓儿是大哥的心头肉,依我看,这一次他要发作,其实也不是为了皇后娘娘,多数是惩一儆百,让别人都不敢打栓儿的主意。只要能交出真凶,我再为姐姐美言几句,您日后多住长安宫些时候,我看是不是去南京,意义其实也不大……”
交出真凶,是个很宽泛的说法,尤其在栓儿不能被打扰的情况下,仙师交出谁那就看她自己的安排了,徐循也不能保证真正交出来的就是该负责的人,其实在这件事上她也根本没法确定谁对谁错,因为和栓儿说那些话的人并没有一句是假的,甚至也没有一句指向皇后。她有种自己在为皇帝为虎作伥的感觉,但不如此行事,仙师就要去南京幽禁,对仙师极不公平不说,对可能无辜也可能不无辜的阿黄又是一重打击……
她不去想了,这件事越想就越让人沮丧,和壮儿事件还不一样,壮儿事件里,好歹一直在犯错的人是吴雨儿,她最后害的还是她和她自己的儿子,但栓儿的身世风波,打从皇后动了那一念开始,纠缠到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大漩涡了,到目前为止,受到惩罚的固然有皇后自己,但也有无数本来很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为了这些根本和她们无关的事付出沉重代价。
“交出真凶……”仙师喃喃地道,“我看,这个真凶的级别,还不能太低吧?”
徐循默认:随便扯三个扫地的出来说是真凶,就算是真相也是不可能过关的,毕竟皇帝之前把这个阴谋想得如此高大上,完后你和他说这一切都是巧合,是你自己多想了……如此打脸皇帝,仙师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起码都得是仙师身边的近人,跟随她多年的宫女,才能成为那个‘为仙师不平,故为此离间之事’的主谋,外加她的说清,仙师方有一线过关的可能。
“那……你看,此事背后究竟是谁在主使呢?”仙师倒没就想安排替死鬼,而是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徐循怔了一下,“这……你确定不是老娘娘?”
“老娘娘不会做这样的事,”仙师对太后的秉性还是很了解的,见了徐循的表情,她笑了笑,“我是说真的,不论这些年来陛下如何想老娘娘,如何想我,起码老娘娘做事还算是光明磊落。她要压坤宁宫,手段多得是,如此行事,岂不是给了陛下发难的借口?”
徐循其实不是因此而表情扭曲,她没搭理仙师的话头,而是轻声道,“是啊,我也觉得此事手段青涩,顾头不顾尾,不像是你或老娘娘的所为……”
静慈仙师微微一怔,她面上浮现少许迷惑,“小循,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已有猜度的人了?”
徐循也只可能说到这里了,见仙师没有领悟,她便若无其事地续道,“我想,你若要查,最好是派人联系一下王振,他是栓儿的大伴,外出时肯定陪同的,和罗嫔以及那群乳母不同,又是乾清宫出去的,多少还能托得上人情。这样也能说服大哥,说不准还真能查出主使者来……就算是要……咳咳,也得和王振那边沟通好了。”
“弄虚作假,我看是不能的,王振现在坤宁宫里当差呢。”仙师道,“不过你说联合王振一起追查,思路倒也不差,内侍总是要四处卖好,王振又是个厚道人,素来对我也极恭敬,想来若请得老娘娘出面,他也不至于偏帮坤宁宫一面,一定要把我给陷进去的。”
看得出来,她对王振的印象很不错,眉眼间也多了一丝放松,不过徐循着实是忍不住了——按这样的思路往下走,的确有可能顺藤摸瓜——然后一路把阿黄给摸出来,但她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仙师这其中的风险,如果她劝得仙师不走这条路,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仙师找几个心腹来顶缸,由她们承受皇帝的怒火。公正与周全,似乎压根不可兼得。
“怎么还做这样的脸色?”仙师似乎有所误会,“我知道,你对老娘娘,心里是有微词的……是,这些年来,她用我来压皇后,你是有些看不过眼,不过这也不是说她就只是在用我……唉,人都是很难想象自己也有老去那一天的,这几年来,我觉得老娘娘心里也有几分后悔,不然,她也不会对我越来越好,此事上,她必定会尽力回护我,不至于就把我送去南京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太后令仙师居于皇后之上,当然对她和仙师来说,都是很爽的一件事,也的确对皇后的威望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但紧跟着而来的问题就是,按常理,她肯定比皇后先死,也不会活过皇帝,等她去了,仙师还有活路走吗?阿黄一个公主,在女儿里都不是最受宠的,到时候如何护得住生母?就算不是直接让她死,又或者是按三餐毒打虐待,可折磨人、羞辱人的手段,可未必只有这几种。
这道理,徐循考虑得到,太后和仙师不会考虑不到,之所以还有那样的事,在仙师,她是没有别的办法,依附于太后,过一天算一天也就是了,在太后,那无非也就是不够在乎,打击皇后的欣快,超过了对仙师将来的担忧。是以仙师这些年,能渐渐在清宁宫里走到今天这样,连皇帝都要承认的‘隐约第二个主子’,也是付出相当努力的,只是徐循也拿不准她和太后的关系到底是到了哪一步,今日得了仙师一言,方才有些眉目。不过她现在关心的也不是这个,见仙师还未会意,只好暗叹一声——要不说棘手呢?今天这件事,她处理得瞻前顾后的,实在没什么水准。
“我不是说这个……”她微弱地说,“你就没想过——嗐,我索性直说了吧,你就没想过,此事可能是阿黄所为吗?毕竟她和圆圆同住公主所,我以前也曾听说过,阿黄对圆圆是有些看不惯的。”
再睿智的人,在自己孩子的问题上可能都要犯傻,仙师如今这样通透的心境,听到徐循说话,都是双目圆睁,半晌没有做声,徐循也不好再说什么,遂告辞离去,反正不论是不是阿黄,都轮不到她来教养——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