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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间,皇帝也进了屋里,万仙师和息宗周妃忙回避到了邻室,汪皇后领着众妃上前,给皇帝问了好,“您下朝了?”
“嗯。”皇帝点了点头,并不多搭理皇后,上前给太后行了礼,“孩儿给娘请安了,娘万福万寿、长命百岁——一会儿,孩儿陪您吃长寿面,您多赏我几条,也让孩儿沾沾您的福气。”
太后被他逗笑了,“一条就是一碗,你要吃几碗啊?”
大家说了一会闲话,御厨房已经送了若干碗精致的长寿面来,众人都吃了一碗,算是沾了太后的福气。今年的生日,也就算是度过了,皇帝还和太后筹划,“明年的整生日,咱们好好办一办……”
“何必如此铺张呢,五十岁那场,折腾得我都累了。一个生日而已,太劳民伤财也没意思。”太后对这种事素来是不热衷的。“大家一道吃个饭看个戏,也就差不多啦。”
皇帝笑道,“娘还是老样子,说得好呢,是不喜铺张,说得不好呢,根本就是怕麻烦。”
大家说笑了一番,皇帝见太后露出疲态,便率先起身告退,众人6续也都退了,皇后还有事要回太后处断,便多留了一步——却也不是大事,只是今年恰逢放人的年份,有些细节要请问太后而已,因太后疲惫,她长话短说,也是快快地就结束了话题,饶是如此,太后却也已经是疲态尽露,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又咳嗽了好几声。
众人统共才只是呆了一个时辰多而已,太后的精力竟然已经如此不济了,可见岁月真是不饶人了。汪皇后心里也有些感慨,见天色还早,索性一转头就又去了长安宫,近来她对佛道之说很有兴趣,和万仙师辩说佛理,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也就不觉得时间有多难以打发了。
#也不知是谁身上带了病,徐循本来好端端的,早上起来会客以后,连打了几个喷嚏,到下午就是发起了低烧,请太医来开了方子,吃了一帖药,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半夜,睁开眼却又再睡不着了。——老年人觉少,睡了这么几个时辰,到天亮估计都是别想再合眼了。
帘子外隐约亮着一根蜡烛,映亮了室内轮廓,徐循掀开罗帐,拥被坐了一会,望着窗外变幻的树影,过了一会,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又是自失地一笑;人都说午夜梦回,最是思念故人的好时候,可现在已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了,她却不知该为谁‘风露立中宵’。——她生平的故人,多数都已经作了古。
徐先生、徐师母去了,徐小弟去了,年前江南带了信来,徐小妹也染了病,久已卧床不起。
柳知恩前几年去了,回到扬州不过五年,便是一病不起,马十也在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上去了——一般来说,内侍也很少有太长寿的,他们都算是到了年纪。
庄肃皇后去了、献怀太子去了,赵嬷嬷去了、钱嬷嬷去了,上圣太后去了。花儿、蓝儿出宫,韩女史去东宫教导太子,如今的清宁宫里,终于连一个熟人都已经不见,除了时常入宫看她的善化以外,在她生命中多多少少曾占据过一点地位的人,都已经先后离她远去。就是要思念,一时间也不知该思念谁好。
“你会活得好好的,”似乎有个人在她耳边说,“就算朕死了,你也一样会活得好好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她还记得说话的人,可却已经忘了他的声音,在他死后,她好好地活了三十年,三十年实在很长,长到关于他的回忆,已经渐渐从她脑海中消磨,她已经忘了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喜怒哀乐,他在她脑海中只剩下一道淡淡的身影——但,终究有些残余,是忘也忘不了的。
窗外一阵风吹过,徐循没忍住,又打了两个喷嚏,恼人的微热蔓延上来,缠卷着四肢百骸,这一回烧虽然低,但却是连指尖都透着疼,心跳响在耳边,一声一声,她很快伴着热度昏沉了过去,在梦与醒的边沿挣扎。
‘这个是我送给徐循的。’有人含笑的声音,‘——我们间不用这样虚客气。’
‘总是这么宝里宝气的。’有人朗笑着说,‘以后就叫你宝宝好不好?’
‘徐循,你——你——你是要气死我?’
‘你虽然很讨厌我,但我却还是想要和你做朋友,我非和你做朋友不可。’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这话不是你和我说的?’
徐循就在这些声音陪伴中挣扎,她很热,一直都很渴,同时却又很冷,无数个幻梦纠缠着她,她梦见在南京太孙宫里,张贵妃赏给她一碗杏仁露,‘烫呢,慢慢喝。’
可她不敢多喝,她心虚,她弄丢了娘娘赏给的蓝宝凤钗,这是极贵重的宝物,比太孙送她的钗环都珍贵得多。娘带着她走百病,她们从御花园一直走到南内,一路千重门都开了,灯笼一路铺了过去,一条路就像是天上的银河。
午门下的鳌山灯也是极漂亮的,那一张张脸都在对她笑,这些开心的梦,伴着她在无穷无尽的苦海上漂浮,她不愿想起那些,那些满带了怨气的脸,那些骇人的,不知来处的哭喊。她是如此迫切地揪着那些笑脸不放,她想要沉浸在这美景中永不出来。
可她没法逃,她听得见那些低泣,那些幽怨的倾诉与□□,听得见断气前从喉咙里冒出来,长长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嗝声,她在梦中听了反反复复许许多多次,她不想殉葬,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想要逃出去,谁来救她走,天啊,谁能来救她?
‘这条路,只能娘娘自己来走。’有人说,‘您是怎么样的人,只有您自己决定。’
可她不想决定,她是如此脆弱而惊慌,她只想要——只想要有个人来保护,让她暂时免于这样痛楚的折磨。
‘娘。’有人在喊,她分不清是男是女,‘娘!娘!娘!’
“娘!”
徐循一下惊醒过来——一切重量忽然都回来了。
衣服的重量、棉被的重量,甚至是眼皮的重量,她甚至连睁眼都要耗费千钧之力,只能听着善化带了哭音的呼唤,“娘!”
她就要死了。
她想,内心忽然一片空灵,她隐约意识到这就是她的时刻,虽然突兀,可却也没有什么死亡是不突兀的,一场风寒带走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别哭。”她竭尽全力地说,“水——”
很快就有人来喂了水,仿佛是汪氏的声音在床边一闪而过,没有多久,皇帝也来到榻前,他握着她的手,徐循隐约看到他面上的眼泪。
‘家国千秋,’她想说,可出口的只是不成调的呓语,徐循使尽全力,轻轻地捏了捏皇帝的手,又看向了女儿。
“好……”她没有力气,只能挣扎着吩咐,“好……好的……”
你们都要好好的。
仿佛一道雷声闪过,她坠入了黑暗之中,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徐循无悲无喜、不惊不惧,往事历历从眼前流过,她犯过的错,爱过的人,流过的泪,绽放的笑容,这些事原来她从未忘记,只是在心底深埋。
又是一阵杂音,她忽然回到现实,徐循毫不费力地睁开了眼,以无比清晰的视觉面对一屋子的人。
前尘往事,尽在心头,她的思维无比清晰,心灵无比空灵,只有一个问题还萦绕心头,即使在这样的心境中,她也无法得到答案。
当年除去息宗,究竟是对是错,在她绝了息宗世系再登皇位的可能以后,天下,又将如何呢?
也许秀王本能成为一代明君,也许如今的太子比息宗更为荒诞,未来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关于皇位的每一个选择,都在豪赌。徐循永远也无法肯定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赢还是输,这份迷惘,伴随她走过了三十年,时至今日,终于已无法再困扰她。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她念着。
对满室或真或假的悲痛,徐循忽然很想笑,她也就露出了微笑。
“以后,又会如何呢?”
她就要死了。死了以后,天下会如何,她的选择,没有对错,全凭运气,那么她的运气,又会是如何?
死了以后,她会如何?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会有轮回吗?会有地狱吗,会有净土吗?她将见到生前的故人,还是永眠于一片黑暗之中?
不论如何,她终将要离开这宫廷了,死终将是新的开始。生前,她算是活明白了,算是对得起自己,死后不论有何境遇,徐循想,我总是会继续这么走下去。
她终于能出去了。
就像是谁攥住了她的心脏狠狠地甩动,她忽然间无法喘气,眨眼间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心跳声向她冲来,一阵接一阵的狂呼。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屋子的惊呼,再也无法传递到她耳内,徐循觉得自己升上了高空。
她还在不断上升,宫城已成脚下的一个小点,京城亦只是黑暗中灯火连绵的一块大方田,她向着明月而去,暖和的夜风吹着她的衣袂,她听见自己的笑声,清脆玲珑,像是一串铃铛在桂树下摇曳。
“小循,这里走。”是爹的声音在叫,他从巷口走出来接她,“要认得路呀,在这里往右一拐,便是家啦。”
“哎!”她轻快地说,仰着头甩着辫子,一蹦一跳,跑向了爹的方向。
一道白光如电乍现,伴随最后一声宏大的闷吟,徐循的世界,永远安静了下来。
301、余韵
善化大长公主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又对着牌位施了一礼,这才直起身来;对桌上香火道,“娘;我们走了。”
张驸马在旁道,“来;囡囡,给太姥姥行礼了。”
三四岁的小姑娘,才刚学一点儿礼仪;栽下去就起不来,大长公主和驸马相对一笑;亲自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跨出祾恩殿以后才交到养娘手上;大长公主自己和驸马一道,在专供谒陵人歇息的厢房内坐了下来,先洗过手拍过灰,再用些景陵附近出产的新鲜瓜果。大长公主又将守陵内侍唤来,问了今年陵墓修葺的情况。
这老内侍精神抖擞,闻言仔细说了今年下的几场雨,封土一侧垮塌的情况,以及后续的修葺细节,完了又笑道。“好叫殿下知道,今年年初皇后娘娘冥诞时,您来过以后,不过数日,昔年宫中的头面人物多有相约来拜的,6续竟有三四拨、十余名,还有永宁侯爷府上也有人来参拜过娘娘。”
大长公主听说,不禁露出笑容,转头对丈夫道,“想来必定是花儿、蓝儿她们,还有韩女史。”
“都有,都有,”那老内侍笑着说,“还有孝恭娘娘宫中的六福,从前娘娘身边的赵伦哥哥都来了,又有些六尚中的女史,便不是奴婢能识得的了。”
“你平时守陵无聊,也就是这时候,能和故人们多聊几句了。”大长公主也说。“这几年雨水多,娘这里没个可心人盯着,我可不放心,你且再守几年,我再调你回去吧。”
这人便是从前为永安宫传膳的内侍小那子,他因犯了事,要投入浣衣局,后来求到大长公主府上,她居中说情,小那子便被调来守陵。他摇手道,“殿下,奴婢就在此清清静静的也好,从前为娘娘传膳,如今为娘娘按时供奉香火,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张驸马在旁点头,“好奴婢,这份忠心不错。”